双生

夜深了，叶家别墅沉入一片寂静。

凌晨一点四十七分，二楼叶晚的房间传来第一声压抑的呻吟。

很轻，像是睡梦中的呓语。但紧接着，声音变了调——变成急促的、带着哮鸣音的喘息，像是有人用砂纸在摩擦喉咙。

主卧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杨婉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出来，睡袍的带子散开了一半：“晚晚？晚晚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尖锐得吓人。

叶晴的房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她站在门口，睡衣整齐，头发甚至没有睡乱的痕迹，仿佛一直醒着。走廊的夜灯在她脸上投下昏暗的光影，她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惊慌，眉头微蹙，嘴唇轻抿。

“妈，怎么了？”她问，声音里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

杨婉已经冲进了叶晚的房间。叶晴没有立刻跟进去，她在门口停顿了两秒，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

叶晚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到几乎呕吐。

“振华！振华快来！”杨婉的哭喊声。

叶振华的脚步声从主卧传来，然后是打电话的声音：“对，市第一医院，严重过敏，呼吸困难……地址是……”

叶晴这才迈开脚步，走进叶晚的房间。

房间里的场景比她想象的更有冲击力。

叶晚半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脸已经涨成了不正常的紫红色，嘴唇却开始发青。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因为缺氧而微微扩散，里面写满了真实的恐惧和痛苦。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睡衣布料，指节泛白，手背上已经浮现出片片红疹。

“晚晚，别怕，妈妈在这里……”杨婉跪在床边，握着女儿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想给女儿顺气，却又不敢碰她，手在空中无助地颤抖。

叶振华打完电话，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救护车五分钟就到。”

叶晴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从叶晚青紫的嘴唇，移到她颈间迅速蔓延的红疹。每一个细节都收进眼底，像在欣赏一件精心完成的作品。

甚至，在父母看不到的角度，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看啊，叶晚。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吗？

让整个家为你半夜惊醒，让救护车的警笛为你划破夜空，让所有人都围着你，为你哭，为你慌，为你失去理智。

多盛大的一场戏。

而你，是永远的主角。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红蓝灯光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旋转闪烁。

医护人员冲进来，动作迅速地将叶晚固定在担架上。氧气面罩扣在她脸上，透明的罩子很快被急促的呼吸蒙上一层白雾。

“患者对什么过敏？”一个护士一边动作一边问。

“芒果！她对芒果严重过敏！”杨婉哭着回答。

担架被抬下楼，滑轮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叶晚的手从担架边缘滑落，手腕上还戴着那条细细的银链，在急救灯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叶晴跟在父母身后下楼，目光在那条链子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移开视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焦急和担忧。

市第一医院，急诊抢救室外。

凌晨两点的医院走廊，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长椅冰凉，杨婉瘫坐在上面，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叶振华站在抢救室门外，一遍又一遍地透过玻璃往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叶晴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别哭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晚晚会没事的，医生都在里面呢。”

杨婉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晴晴……晚晚要是出什么事，妈妈也活不下去了……”

叶晴垂下眼帘，看着母亲紧握自己的手。那只手在颤抖，手心全是冷汗。

“不会的。”她轻声说，“晚晚舍不得离开我们的。”

这句话说得那么真诚，那么笃定。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匆忙进出。每一次门开，都能听到里面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医生简短的指令。

杨婉的脸色一次比一次白。

叶振华终于坐不住了，他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护士：“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护士摘下口罩，脸色凝重：“喉头水肿很严重，已经出现呼吸衰竭的征兆。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杨婉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

护士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匆匆走了。

几分钟后，医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叶晚的家属？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杨婉盯着那张纸，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任何焦距。然后她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妈！”叶晴扶住她。

护士赶紧过来帮忙，把杨婉扶到旁边的椅子上，给她吸氧。叶振华接过那张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试了三次，才在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歪歪扭扭，像濒死之人的挣扎。

叶晴看着父亲签字，看着母亲昏厥，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

心里那片冰冷的湖面，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是愧疚，不是后悔。

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兴奋的战栗。

顾霆是凌晨赶到的。

他跑进医院时，头发凌乱，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外套大概是忘在家里了。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血丝。

“叔叔，晚晚……”他的声音在发抖。

叶振华摇摇头，指了指抢救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霆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已经是凌晨。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但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暂时脱离危险了。”他说，“喉头水肿已经控制住，呼吸也恢复了。但是过敏反应太重，需要转入重症监护室继续观察。”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杨婉醒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又哭又笑。叶振华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医生”。顾霆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点，但脸色依然难看。

只有叶晴，在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情绪。

不是庆幸。

是失望。

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抱住她：“妈，我说过的，晚晚会没事的。”

声音温柔，动作轻柔。

叶晚被推出来，转入重症监护室。

她躺在移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未消退的红疹，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格外刺目。各种管子从被子下延伸出来，连接着监护仪器。她的眼睛紧闭，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再也醒不过来。

顾霆看着这样的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想伸手碰碰她，哪怕只是指尖。但护士拦住了他：“医院有严格的探视规定，家属请在门外等。”

玻璃门关上，将叶晚隔离在另一个世界。

透过玻璃，只能看到她安静地躺着，胸口微弱地起伏，全靠那些冰冷的机器维持生命迹象。

顾霆的手按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医院走廊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家属提着早餐匆匆走过，清洁工开始打扫卫生。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叶家人来说，时间还停留在那个可怕的夜晚。

上午九点，周然来了。

他是从同学群里听说叶晚出事的。消息传得很快——叶家大小姐半夜过敏送急救，现在还在医院。他请了假，直接赶到医院。

在医院外的走廊里，他看到了叶家的人。

杨婉蜷缩在椅子上，身上披着叶振华的外套，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哭干了所有眼泪。叶振华正在跟医生低声交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顾霆靠在墙边，眼睛盯着病房的门，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而叶晴，独自一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

她背对着所有人，看着窗外。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她的站姿很直，肩膀放松，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

周然走过去，先向叶振华和杨婉问了情况，然后走向顾霆。

“医生怎么说？”他低声问。

顾霆的目光终于从医院的门上移开，看向周然。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熬夜还是哭过。

“还在观察。”声音沙哑得厉害，“医生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什么时候能醒，醒过来会不会有不良反应，都不确定。”

周然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的叶晴。

叶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来。早晨的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周然能看清她的表情——

很平静。不是那种强装镇定的平静，而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看着周然，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视线移开，重新看向窗外。

那一瞬间，周然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太不对劲了。妹妹在病房里生死未卜，作为姐姐，她怎么可能这么平静？

他又安慰了顾霆几句，待了大概二十分钟，便告辞离开。走出医院大楼，早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周然站在台阶上，停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向病房所在的楼层。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叶晴那个转身，那个平静的眼神，那个近乎漠然的表情。

不对。

这绝对不对。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几秒，还是给顾霆发了条信息：

“顾霆，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适，但……多留意一下晚晚这次过敏是怎么发生的。另外，叶晴的状态有点奇怪，你注意一下。”

发送完毕，周然靠在车门上，闭上眼睛。

希望是他多心了。

医院里，顾霆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他拿出来，看到周然的信息，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叶晚对什么过敏，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芒果这种东西，叶家已经十几年没出现过了。她昨天一整天都在家，吃的是家里的饭菜，喝的是家里的水，怎么会突然接触到芒果？

顾霆将目光缓缓转向窗边的叶晴。

她还在那里站着，侧对着他。晨光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为什么事情难过。

那么安静，那么柔弱。

顾霆想起小时候，叶晴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喊“顾霆哥哥”。想起她把自己最喜欢的糖果分给他一半。想起她考试得了第一名，拿着成绩单跑到他家，眼睛亮晶晶地说“顾霆你看”。

那个骄傲的、明亮的、善良的叶晴。

会做出这种事吗？

顾霆不愿意相信。

可是……

他又想起那天在叶晴房间里，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顾霆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需要查清楚。

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伤害晚晚……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那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寒意和决绝。

叶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叶晴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不知道是熬夜晚了，还是真的哭过。她看着顾霆，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霆……晚晚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顾霆看着她。

看了很久。

久到叶晴几乎要移开视线。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会醒过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而且，我一定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晴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很轻微，轻微到几乎以为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