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归国的太宰治第一次见到来接机的表哥芥川龙之介。
苍白阴郁的少年站在父母身后咳嗽,抬眼时却像出鞘的刀。
“请多指教,芥川君。”他握住那只手时感到冰冷的颤抖。
转学后全校都传说新来的混血美人只对文学社的芥川笑。
而太宰治撑着伞蹲在吐血的芥川面前轻笑:“学长讨厌我吗?可你连咳出来的血……都和我外套一个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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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成田机场,总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湿橡胶混合的、过于洁净的气味。太宰治混在抵达的人流中,步子迈得不大,落地窗外的天光被水渍切割成破碎的亮斑,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长途飞行的疲惫是有的,更深的是某种百无聊赖的空洞。箱子轮子碾过光洁地面的声音单调重复,像在为这趟既定的、乏味的归国之旅打着乏味的节拍。
接机口总是喧闹的。各种牌子,张望的脸,重逢的呼喊或哭泣。太宰治的眼神懒洋洋地扫过去,像掠过一排排并无区别的景观树,直到某个角落。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一对中年夫妇,衣着得体,面容是常见的、带着点拘谨期待的日式家长模样。他们身后,半步之遥,站着一个少年。很瘦,黑色校服外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领口规整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皮肤是久不见阳光似的苍白,下巴尖削,嘴唇的颜色也很淡。他微微侧着头,望着另一处嘈杂的团聚人群,侧脸线条利落,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的病气。
似乎是察觉到这过于直接的注视,少年转回了脸。
太宰治的心脏,毫无预兆地,轻轻一跳。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极黑,像是浸在深潭里的墨玉,边缘却清晰锐利,此刻因些许被打扰的不悦而微微眯起,目光直直地刺过来。空洞、戒备、又有着某种不自知的、执拗的锋利。像蒙尘的刀,未出鞘,但已能窥见内里冰冷的寒光。仅仅是一瞥,却割开了机场这黏糊糊、暖洋洋的背景,割开了太宰治周身的无聊空气。
少年突兀地偏开头,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咳了几声。肩膀细微地颤动,那咳嗽声短促而闷,像竭力想扼住什么。再抬眼时,眼角似乎泛起一点生理性的薄红,衬得那眼神更冷,也更……生动。
太宰治脸上那种空白的无聊,像退潮般消失了。一种极细微的、难以形容的兴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第一圈涟漪。他忽然觉得,这趟归国,或许不会如预想中那般令人昏昏欲睡。
“太宰……是太宰君吧?”那对中年夫妇已经看到了他,略显局促地迎上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远房亲戚的客气笑容,“一路辛苦了。我们是芥川的父……”
“初次见面,我是太宰治。”他截断了那公式化的介绍,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清晰,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温良的亮度。他的目光掠过那对夫妇,再次落回那个苍白少年身上,“这位,就是龙之介表哥吧?”
他伸出手。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那目光依旧是审视的、冰冷的,没有立刻回应。在父母略显催促的低声提醒下,他才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手指修长,同样苍白,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太宰治握住它。触感冰凉,几乎没什么温度,并且,他敏锐地感知到,在他指尖收拢的瞬间,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排斥,或是对肢体接触本身的陌生与不适。
“请多指教。”太宰治微微笑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刻松开。
芥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迅速而用力地抽回了手,插回外套口袋里,视线重新投向地面。“嗯。”一个短促的单音节,算是回应。
去往市区的车上,太宰治坐在后排,芥川在他斜前方。大部分时间是芥川的父母在询问些学业、旅途的琐事,太宰治礼貌地、带着点倦意地应答,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副驾驶座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坐得笔直,几乎一动不动,只偶尔,窗外快速掠过的光影会在他苍白的脸侧和漆黑的发梢上留下瞬息即逝的流痕。
他开始觉得,这块沉默的、似乎随时会碎裂又似乎无比坚硬的苍冰,比他过往在异国逗弄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有意思那么一点点。
转学手续很快办妥。这所私立高中升学率不俗,学生大多家境优渥,也相应地,对任何打破常规的新鲜事物抱持着过剩的好奇心。太宰治的出现,无疑是这样一颗石子。
混血的精致面孔,略显疏离却从不出错的温和举止,以及那种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却又总能轻易吸引视线的奇特气质。很快,“那个新来的混血转学生”就成了私下热议的话题。女生们热衷于讨论他笑起来时略显忧郁的弧度,男生们则半是羡慕半是酸气地议论他那似乎天生就与众不同的存在感。
但很快,更引人注目的流言出现了。
有人看见,那个对谁都保持恰到好处距离的太宰治,在图书馆角落,主动坐到了总是独来独往、被称为“阴沉怪人”的芥川龙之介对面。
有人听见,走廊上,太宰治用他那好听的嗓音,清晰地对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芥川说:“学长,早。”
更多的人注意到,太宰治似乎只在面对芥川时,脸上那种空泛的礼貌微笑,才会染上一点真实的、莫测的温度。那笑容很浅,有时甚至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一个弧度,配合着那双鸢色眼睛里专注的凝视,却足以让人心头一跳。
芥川龙之介,文学社的幽灵部员,成绩优异但人缘寡淡,常年面色苍白,偶尔缺席据说是因病。他永远独行,眼神锐利而空洞,像活在另一个次元。对太宰治那些似有若无的“特别对待”,他的反应出奇一致:无视。
彻彻底底、冷冰冰的无视。仿佛太宰治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这反而激起了更多的好奇和议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一种单向的、捉摸不定的靠近。校园生活总是需要调剂品的,而他们,恰好成了最引人遐想的那一道谜题。
文学社的活动室在旧教学楼三楼最里间,窗外是几株高大的榉树,枝叶繁茂。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叶片,在室内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空气里有旧书纸张特有的微涩气味,混合着尘埃的味道。
今天是周四,文学社活动日。室内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都在安静看书或写东西。芥川龙之介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着一本硬壳的《罗生门》注释集,旁边是摊开的笔记本和钢笔。他写得很专注,背脊挺直,只有握笔的手指偶尔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太宰治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他没有发出多大声音,但那种存在感,还是让室内其他几人抬了抬头。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了熨帖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手里随意卷着一本薄薄的、看不清封面的外文书。他目光在室内一扫,便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学长,下午好。”他在芥川对面的空位坐下,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两人听见。
芥川的笔尖顿住了,在纸面上留下一个过于浓重的墨点。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握着笔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停顿了几秒,他继续书写,速度似乎比刚才更快,笔尖刮擦纸面的声音略显刺耳。
太宰治并不在意,他撑着脸颊,目光落在芥川身上,从那低垂的、浓密的眼睫,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没什么血色的、紧抿的嘴唇。他的注视坦然得几乎失礼,带着一种纯粹观察者般的好奇,以及某种更深邃的、难以解读的东西。
“在看什么呢,学长?”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像在分享一个秘密,“《罗生门》?真是……适合你的选择。”
芥川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针,直刺太宰治。“与你无关。”声音干涩,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贯的冰冷,“请保持安静,或者离开。”
“离开?”太宰治轻轻歪了歪头,鸢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碎光,显得无辜又深邃,“可是,我也是文学社的一员啊,学长。”他晃了晃手里那本书的封皮,一闪而过的是法文书名。“这里很安静,也很适合阅读。我只是……恰巧坐在这里而已。”
他说着“恰巧”,目光却一刻也未从芥川脸上移开,甚至带着点欣赏的意味,观察着对方因薄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芥川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他死死瞪着太宰治,那眼神凶狠,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被侵入领地的野兽,又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困住的挣扎。几秒后,他猛地合上书,抓起笔记本和钢笔,起身就要离开。
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钝响。活动室里其他人再次看了过来,目光探究。
芥川的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去扶椅子。他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地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比以往都要厉害些,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病态的潮红。他不得不弯下腰,另一只手撑住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青。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他看着芥川咳嗽,眼神里的玩味渐渐沉淀,变成一种更专注、更幽暗的观察。
咳嗽声渐渐平息,芥川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直起身,看也不看太宰治一眼,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消失在外面走廊的光影里。
太宰治没有动。他依旧坐在原位,目光落在刚才芥川撑过的桌面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无形的痕迹。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划过那块光洁的木质表面。
窗外,一片榉树叶打着旋飘落。
放学后的校园迅速空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潮湿憋闷,预示着一场大雨。太宰治没有立刻回家。他沿着旧教学楼后面的小径慢慢踱步,这条路平时少有人走,两侧是茂密的灌木和年代久远的老树,地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
雨开始下了,先是稀疏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灰蒙蒙的雨幕。太宰治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很享受这雨中的静谧——或者说,孤寂。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从前面不远处的拐角后传来。那声音被雨声包裹,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太宰治的脚步停住了。伞沿微微抬起,他望向前方。
拐角后的空地边缘,芥川龙之介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前皱成一团的校服衬衫,另一只手撑住湿漉漉的地面。他低着头,身体蜷缩,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雨水早已将他浇透,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更显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唯有唇边……
太宰治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暗红色的血,从芥川紧捂的指缝间渗出,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积起的小小水洼里,迅速晕开成淡粉色的、不祥的痕迹。更多的血沫,随着他无法抑制的呛咳,溅落在身前湿冷的地面上,和他自己早已湿透的衣物上。
那是一种暗淡的、接近褐色的红,在灰暗的天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污浊感。
太宰治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他在芥川面前蹲了下来。黑伞微微倾斜,将两人笼罩在这一小方忽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隔绝了大部分喧嚣的雨声。
芥川似乎到了极限,咳嗽稍微平复了一些,变成破碎的喘息。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和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眼前的人。那双总是空洞锐利的黑眼睛,此刻被生理性的泪水浸得发红,氤氲着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虚弱,但在看到太宰治的瞬间,那深处猛地窜起一簇熟悉的、冰冷的怒火,以及更深重的……某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
他想说什么,开口却只是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下巴。
太宰治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细流,滴落在他脚边。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扶,而是用指尖,极轻、极缓地,触碰了一下芥川唇角残留的一道血痕。
指尖传来温热粘腻的触感。
然后,他收回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身上那件因为蹲下而垂落在地的黑色外套下摆。那里,不可避免地,也溅上了几点暗红色的血渍。
太宰治忽然笑了。
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空洞的笑,而是一种更加真切、更加奇异的笑意,从眼底漾开,让那双鸢色的眼睛在灰暗的雨天里,亮得惊人。
他抬起眼,重新看进芥川那双被痛苦和怒焰灼烧的眼睛,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得足以穿透雨幕,一字一字,落在芥川耳中,也落在他们之间这方湿冷而血腥的空气里:
“学长这么讨厌我吗?”
他微微偏头,视线再次掠过芥川唇边的血,又落回自己外套上那几点污渍,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的困惑:
“可是,你连咳出来的血……”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个音节都准确无误地抵达。
“……都和我外套的颜色,一模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