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密,将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伞下的狭小空间里,血腥气混着雨水的土腥,缓慢发酵。太宰治那句话轻飘飘落下,却像烧红的针,刺进芥川濒临涣散的意识里。
芥川的瞳孔猛地收缩,比咳血时更剧烈的颤抖攫住了他。那不是源于病痛,而是某种被彻底洞穿、被无情亵渎的惊怒与……恶心。他想挣开,想嘶吼,可身体只剩下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只能死死瞪着眼前这张精致含笑的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更多的血沫涌出来,染红了太宰治近在咫尺的鞋尖。
太宰治像是欣赏够了,终于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握住芥川冰冷湿透的手腕,将他从地上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芥川几乎完全靠在他身上,重量轻得惊人,骨头硌人。太宰治稳稳撑着伞,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肩背,姿态近乎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别乱动,学长,”他在芥川耳边低语,气息拂过湿透的鬓角,“你得去医院,或者……至少得找个地方擦干净。”
他说“擦干净”,目光却掠过芥川染血的唇角和自己外套上的污迹,眼底的兴味浓得化不开。
那天之后,校园里关于两人的流言添了新的佐料。有人目睹太宰治扶着病发的芥川离开,形容那画面“诡异又协调”。芥川请了两天假,再出现时,脸色比纸还白,眼神也更冷,对任何试图探究或安慰的目光都回以刀锋般的无视,包括太宰治。
而太宰治,似乎也“收敛”了些。他不再总在公开场合刻意接近芥川,笑容重新变得标准而疏离。只有极偶然的瞬间,当芥川在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看书,或在空无一人的天台边缘发呆时,太宰治会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恰好能将他收入视野的方位。隔着玻璃,或是一段安全的距离,静静地看。
看芥川因为咳嗽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背,看他阅读时无意识咬住的下唇,看他独自一人时,眼中那挥之不去的、空洞的锐利。那目光专注得像在观察一种稀有而脆弱的生物标本。
这种观察,延伸到了更隐秘的角落。
芥川的座位在教室靠窗倒数第二排。每天放学后,值日生清扫完毕,太宰治有时会“恰好”返回教室取遗忘的东西。他的手指会若有若无地拂过芥川的桌沿,桌面,甚至那张硬质座椅。有一次,他弯下腰,从芥川桌板与墙壁的狭窄缝隙里,捡起一小片揉皱的纸。展开,是半句被划掉的俳句,笔锋挣扎般用力,几乎戳破纸背。他看了很久,小心地将纸片抚平,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精装书内页。
文学社活动室,芥川固定座位旁边的废纸篓,偶尔会成为太宰治的目标。一张写废的稿纸,边缘沾着一点可疑的暗褐色——也许是咖啡渍,也许是别的什么。一支用秃了的2B铅笔,尾端有深深的牙印。太宰治会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取走。
最冒险的一次,是体育课后。芥川因身体原因从不参与剧烈运动,只是在场边看书。太宰治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开,却在更衣室门口停住。芥川的储物柜没锁严,或许是因为匆忙。太宰治推开了那条缝。
里面东西很少,叠放整齐的备用衬衫,几本书,一个透明药盒。他的目光落在柜子角落,那里团着一件换下的旧校服衬衫,领口内侧,有一小块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淡淡污渍——是上次咳血时溅上的。
太宰治的心脏在寂静的走廊里,沉沉地跳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棉质布料,停顿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抚过那处痕迹,然后悄然退开,将柜门恢复原状。
这些微不足道的“收集”,被他带回那间过于整洁、缺乏人气的临时公寓。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渐渐充实起来。没有 trophy 式的张扬陈列,只是平铺,或小心地收存在透明的文件袋里。他有时会打开抽屉,只是看着,并不触碰,鸢色的眼睛里映着那些“无用之物”,流淌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满足,与更深邃的、无人能解的黑暗。
芥川对此一无所知。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病痛和某种内在的焦灼反复灼烧,只觉得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实质。太宰治的存在,像一道粘稠的阴影,或一阵裹着蜜糖的冷风,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却又无法彻底摆脱。偶尔,在太宰治对他露出那种过分标准的微笑时,他会感到一阵细微的、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周五下午,天色再次阴沉。芥川值日,最后离开教室。锁门时,他发现窗台上自己那盆快要枯死的、无人问津的仙人掌,似乎被人挪动过位置。旁边,多了一小摊未干的水迹。
他盯着那摊水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吹进来,冷飕飕的。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手捂住嘴,咳得弯下腰去。
空荡的走廊尽头,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太宰治背靠着墙,静静听着那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下方。他抬起手,看着指间拈着的一根极短的、纯黑的头发——刚才在芥川座位下“无意”发现的。
他微微笑起来,将那根头发绕在指尖,然后凑近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发丝飘落,不知所踪。
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殉情小曲,走向相反的方向。外套口袋里,一枚从芥川废纸篓里捡到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旧橡皮,棱角分明地硌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