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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死约

少年白马醉春风:叶芷

破晓前最暗的那刻,风停了。

桥不动,水不流,连浮尸都静在黑水上,像被冻进了墨里。叶鼎之站在伞下,额头血顺着眉骨滑进眼眶,半边脸红得发烫。他没擦,只是盯着那行朱砂字——“你若敢来,我便死在你眼前”。

字是新的,血还没干透。

他知道她刚写完不久。

他也知道,她就在崖上某处看着他,看他是否真的敢走这最后一步。

他笑了,牙缝里渗着血沫,“我来了,你呢?”

话落,风起。

残伞缓缓转动,朱砂字翻过去,露出背面——一片空白。可他不信是空白。她不会留无字的伞面。他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布料,桥基猛地一震。

“轰——”

不是雷,是机关。整座石桥从根部开始颤动,裂缝从脚下蔓延,石板一块块裂开,露出下面蠕动的黑水。浮尸晃了晃,一只枯手竟搭上了桥沿。

叶鼎之没退。

他往前走了一步。

“你退,我活;你进,我亡。”

声音自崖壁传来,冷得像冰泉滴落。

沈芷柠。

她没现身,声音却无处不在,顺着风、顺着水、顺着每一块残碑往他耳朵里钻。

叶鼎之停下,抬眼望崖顶。雾太厚,看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灰白压着山脊,像棺盖合拢前的最后一口气。

“那你死在我剑下,也算死得其所。”他低声道,右手已抽出断箫。

箫身裂纹纵横,血从掌心渗进去,顺着裂痕爬,像它也渴了。

他抬手,一刀劈向最近那块残碑。

“嗤啦!”

石屑飞溅,碑面炸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埋着的东西——半块玉佩。

通体青白,边缘磨得圆润,中间一道旧裂,像被什么硬物生生掰过。

是他当年送她的那块。

也是三年前雪地初遇时,他从断剑上敲下来的碎玉,亲手磨平,用红线串好,挂在她颈间。

她说:“玉碎了,缘就断了。”

他说:“那我宁可它不碎。”

可现在,它就嵌在碑缝里,沾着黑泥,泛着死光。

叶鼎之跪下,伸手去取。

指尖刚碰上玉佩,心口猛地一抽。

剜心那种疼。

归心引的根须在他皮下暴起,像有东西在经络里打结、拧转。他闷哼一声,额头磕在碑角,血混着冷汗往下淌。

不是外力引发的反噬。

是命契在响。

这块玉佩,是他们之间“逆脉续命”的信物。她以身为炉,耗寿为药,重开他经络;他以心为引,承痛为誓,每活一日,都要记得是谁给了这条命。

可命契有个规矩:她断一脉,他受一分反噬;她若彻底断气,玉佩碎,他心裂,同死。

而现在,玉佩在震。

微不可察地颤着,像心跳将停前的最后一抖。

裂纹又深了一分。

叶鼎之盯着那道裂,喉咙发紧。

她真的在等死。

不是吓他。

是真的准备好了。

他咬牙,一把将玉佩抠出碑缝,攥进掌心。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刚从坟里挖出的骨头。

“你疯了?”他嘶吼,声音劈了,“你要我活着看你死?你要我每走一步都踩着你的命喘气?”

崖上没人答。

只有风卷着腐叶,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他撑着断箫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桥板松动,踩上去吱呀乱叫,像在哀求他停下。

他不停。

走到桥中央,离崖壁还有十步。

沈芷柠终于现身。

白衣,赤足,站在断崖边上,风吹得她裙摆翻飞,像要随时被卷下去。她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抵在自己咽喉,针尖已刺破皮肤,一缕血丝顺着脖颈往下流,滴在锁骨凹处,聚成一点红。

她脸色白得不像活人,唇上没半点血色,可眼神清亮,像雪后初晴的天。

她看着他,不闪不避。

“信我,”她说,“这是唯一救你方式。”

叶鼎之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中。

“救我?”他声音发抖,“你拿命救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你知不知道你脉象只剩一线?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听见你咳血的声音,能疯?”

他往前冲了一步。

她立刻后退半步,足尖悬空,脚底只踩着崖边一块松动的石头。

“别过来。”她轻声说。

他就僵在原地。

风忽然静了。

伞也不转了。

连黑水都停止了浮动。

两人隔着十步,对视。

谁都没动。

可空气像绷到极限的弦,随时会断。

叶鼎之的手指在抖。断箫垂在身侧,尖端滴血。他想说话,张了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堵着东西,烧得生疼。

她看着他,忽然轻轻摇头。

“你不该来。”她说。

“我偏来。”他哑声答。

“你会后悔。”

“我早就不怕后悔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光闪了一下,像是痛,又像是释然。

“你走过的路,每一步都在催我命。”她说,“你闯九难阵,我咳血三日;你取归心引,我断两脉;你爬过毒沼,我魂散一线。你救我?你是在杀我。”

“胡说!”他怒吼,“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带回去!我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死!”

“可我宁愿你死。”她忽然说。

他猛地抬头。

“我宁愿你死在别人剑下,死在江湖仇杀里,死得轰轰烈烈,也不要你为了我,变成归心引的养料,一天天烂在心里。”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你懂不懂?你活着,比你死了更让我痛。”

他双膝一软,砰地跪在桥上。

不是被伤,不是被制。

是心塌了。

他仰头看她,眼里全是血丝,脸上全是血和泪混成的泥,“你要我放手?可我这一生,除了你,还有什么可抓?你让我回哪?回那个没有你的江湖?回那个连呼吸都带着你药香的破庙?回那个……我每天夜里梦见你死在我怀里的梦里?”

他抓着胸口,那里根须在跳,一下比一下狠。

“你让我放,我放不下。”

沈芷柠眼眶红了。

可她没哭。

只是抬手,把银针往里又送了一分。

血流得多了,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洇开一片暗红。

“那就别来。”她说,“既然放不下,就别来见我最后一面。”

“我不听。”他猛地抬头,眼中疯意暴涨,“你说不见,我不见。你说别来,我偏来。你让我死,我死在你门口。”

他站起来,一步步往前。

她后退,再后退。

脚底石头松动,滚落深渊,砸进黑水,连声都没听见。

她站在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面前是他。

他离她只剩五步。

四步。

三步。

她忽然笑了。

极淡的一笑,像雪地里开出一朵花,转瞬即逝。

“你来过,就够了。”她说。

然后,松手。

身体后仰,坠入雾中。

叶鼎之狂吼一声,扑上前,伸手去抓。

只攥住半截断簪。

另一截,随她身影消失在晨雾深处。

刹那间,心口炸开。

不是疼。

是撕。

归心引的根须在他胸腔里暴长,像有无数黑藤破皮而出,疯狂缠绕心脏,绞紧,碾压,吸血。他跪倒在地,口吐黑血,手指抠进桥板缝隙,指甲翻裂,血肉模糊。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的衣服被撑起,皮下凸起蛛网般的黑线,正一寸寸往心脏中心汇聚。

命契快断了。

她快死了。

他快疯了。

风忽然止了。

雾散开一线。

晨光漏下来,照在桥面,照在那半截断簪上。

他颤抖着,抬起手,把断簪捧到眼前。

簪子是白玉的,断裂处参差,可他注意到——有一点微光,在断口内侧一闪。

他撕下怀里一块干净布条,小心翼翼把断簪裹住,轻轻掰开。

簪身中空。

里面藏着一张微型医笺,薄如蝉翼,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才塞进去的。

他不敢展开。

怕一碰就碎。

可他知道,这是她留给他的。

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个线索。

最后一个……不让他死的理由。

他把它贴在心口,压在归心引跳动的地方。

那里,根须突然静了一瞬。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桥下,黑水缓缓流动。

那把白伞漂在水面,被浮尸围住,一点点往下沉。一只枯手抓住伞骨,另一只扯住伞面,像要把这最后一点干净的东西拖进地狱。

叶鼎之盯着它,一动不动。

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墨水里。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断簪,指节发白。

风卷着灰烬从崖上飘下,落在他肩头。

远处,第一声鸟鸣划破寂静。

天亮了。

可他感觉不到光。

心口那根须,又开始跳了。

一下,一下,像倒计时。

\[未完待续\]晨光落在断簪上,冷得像铁。

叶鼎之的手没动,可指腹在微微发烫。那半截玉簪贴着掌心,不凉也不暖,却压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他听见自己心跳,一下撞着一下,撞得胸口发麻。不是痛——是空。她掉下去的时候,连一声都没留,风一卷,人就没了,只剩这半截白玉,断口参差,像咬碎的牙。

他低头看它。

不是信物,不是念想,是刀片。

割在他睁着的眼上。

桥下黑水无声,浮尸围住白伞,一只枯手抠进伞骨,另一只扯着布面,缓缓往下拖。那伞沉得慢,像是不甘,又像是替她多看一眼这个人。叶鼎之盯着,直到水面合拢,没了一丝波纹。

他忽然动了。

一步,两步,走到崖边,跪下,伸手探进深渊。明知够不着,还要够。指尖抓到的只有雾,湿冷黏腻,缠在手上,像谁临死前不肯松的握。

“你让我走?”他哑着嗓,对着空谷说话,“你现在告诉我该走?”

没人答。

鸟鸣响了第二声。

他慢慢缩回手,摊开掌心。断簪还在。他用布条裹紧,贴进胸口,塞进衣襟深处。那里,归心引的根须正一寸寸往心脏爬,皮下凸起的黑线像活物,在皮肤底下缓慢蠕动。

他闭眼。

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然后站起来。

断箫横握,刀尖点地。他转身,不再看崖下,不再等风,不再听幻声。脚步踩过裂开的石板,吱呀声像在哭。他不管,一步一步往桥头走。

碑还在。

那块崩开的残碑,裂口朝天,像张着嘴等他喂命。他停下,抬脚踩进碑缝,俯身,五指插进碎石之间,把那块青白玉佩彻底抠了出来。

玉佩沾着黑泥,裂痕更深,几乎要断成两半。

他拿袖子擦,用力擦,擦到指头痛,才露出原本的纹路。中间那道旧裂,是他三年前亲手磨出来的。那时候她在雪地里咳嗽,他抱着她往山下跑,玉从她颈间挣脱,摔在地上。他趴下去找,一块一块捡起来,带回破庙,用砂石磨平棱角,重新穿绳。

她说:“玉碎了,缘就断了。”

他当时说:“那我宁可它不碎。”

现在它快碎了。

他也快断了。

他把玉佩按在额头上,闭眼。不是祷告,是求一个念头别散。

她不想活,是因为他在活。

她怕他活着,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停。

所以他不能停。

他睁开眼,把玉佩收回怀里,和断簪放在一起。两样东西贴着心口,一个冷,一个微温。他拔腿往前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冲。桥板在他脚下炸开裂缝,一块接一块塌陷,黑水涌上来,浮尸被震得翻滚,有几具甚至扑上了桥面,腐手乱抓。

他不管。

一刀劈开挡路的尸臂,刀刃卡在骨头里,他干脆扔了断箫,徒手撕开尸体,踩着它们的背往前冲。指甲撕裂,手掌蹭出血,他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她后仰时那一笑。

那一笑不是解脱。

是求他放过她。

可他放不了。

他也不想放。

冲到桥尾,他跃起,一脚踹开锈死的铁门,整个人撞进崖壁小径。碎石簌簌落下,身后整座石桥轰然断裂,砸进黑水,激起大片腥浪。浮尸被冲散,白伞彻底消失,再不见踪影。

小径狭窄,两侧石壁渗着水,滑腻难行。他手脚并用往上爬,膝盖撞在岩石上,闷响一声也不停。爬到半山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张嘴,吐出一口黑血,溅在石壁上,像泼了墨。

归心引在反噬。

她断气的时间越长,他撑得越久,根须就越深。

但他还在动。

只要还能动,就不算输。

翻上山顶,他瘫在地上喘气。天已亮透,雾散了大半,远处山脊露出轮廓。他撑着地面坐起,摸向胸口——玉佩冰凉,断簪还在。他小心翼翼取出断簪,展开布条,指尖轻拨,将断裂处对准晨光。

微光一闪。

那层医笺极薄,焦痕遍布,可边缘残存的字迹终于清晰了些。他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逆脉……改命”四字之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以血洗引,唯心不焚。”**

他盯着那行字,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线索。

是遗言。

也是路。

她不是要他放手。

她是逼他找到别的法子。

可“心不焚”是什么意思?归心引本就是以心为炉、以命为柴的东西,怎么才能烧而不毁?

他捏着断簪,指节发白。

忽然,胸口一阵剧痛。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狠。

根须像拧成一股绳,狠狠绞住心脏,他弓起身子,口鼻同时溢血,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命契未断,但她已坠崖,生死不明,归心引失去平衡,开始失控。

他撑着石头,一点一点站起来。

不能倒。

倒了,她就真死了。

他踉跄前行,每走一步,心口就抽一次。山路蜿蜒,通往山后一处废弃药庐。那是他们以前藏身的地方,墙倒屋塌,只剩半间屋顶还撑着。他推门进去,一脚踢开腐木,蹲下,扒开地砖缝隙,从下面掏出一个铁盒。

盒已生锈。

他用指甲抠开。

里面是一卷旧帛书,封面上写着三个字:

**《归心引》**

他盯着那三个字,笑了。

笑得嘴角流血。

“原来你早就给我留了它。”他低声说,“可你不敢亲手交给我,怕我看了就停不下。”

他抖着手打开帛书。

第一页,赫然是她的字迹:

**“此术逆天而行,终将反噬。若你见此页,必是我已无法回头。若你继续读,便是选择与我同死。”**

他翻页。

第二页,画着经络图,红线标注归心引运行路线,旁边密密麻麻全是批注。有删改,有圈点,有反复涂写的计算。最后一行写道:

**“若欲断引,非杀我不可。若欲救人,唯改脉路。试九十七次,皆败。第八次或可行,但需施术者心脉不毁——你若来,莫信我言,信你心。”**

他看得眼睛发胀。

她试了九十七次。

九十七次都想救他。

九十七次都失败了。

可她还在写第八种可能。

他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只在右下角,有一滴干涸的血迹。

像落泪。

他合上帛书,抱在怀里,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外面风起了,吹动残檐上的枯草,沙沙作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青筋暴起,皮肤下隐隐浮现黑线,正从手腕往肘部蔓延。

时间不多了。

他闭眼,靠在墙上,喘息。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由远及近,踏破寂静。

他猛地睁眼。

门外,尘土扬起。

一人一骑停在药庐前。

马是黑的,人披灰袍,兜帽遮脸,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篮中露出几株药草,叶片泛紫,根须带血。

那人抬手,掀开兜帽。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眼角有疤,唇色淡,眼神冷。

“你还活着。”叶鼎之哑声说。

灰袍女子看着他,声音平静:“她跳了,我没救。”

叶鼎之没动。

她又说:“但我带了你要的东西。”

“什么?”

“能让她活下来的药引。”她顿了顿,“前提是,你得先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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