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口倒扣的铁锅。
南疆毒沼的雾不是飘的,是爬的。腥红如血浆,贴着水面一寸寸往前蠕动,裹住浮木、断藤、枯骨,把整片死地捂进一个发烂的肺里。萤火虫飞起来,不是光,是鬼火。青惨惨的一团,在雾里撞来撞去,照出一道拖痕——一个人影,正从泥水里爬行。
叶鼎之。
他左手撑地,右臂吊着,皮肉翻卷的地方已经结了黑痂,可每动一下,就裂开一丝,血混着脓往下滴。左腿断骨没接正,走一步,骨头错位似的咔响,像碾碎了一堆碎瓷。他不走,只能爬。
背上那道被塌方石棱砸出的伤,深可见骨,早就不流血了,只泛着一种死肉才有的灰白。可心口那儿,却烧得厉害。
归心引的根须贴在胸口,隔着衣料都能看见它在跳。一下,一下,像是有东西在他皮下活着,等着破膛而出。
他喘了口气,鼻腔里全是腐臭和药味混杂的气息。刚缓过劲,心口猛地一抽。
剜的。
真就是剜。不是疼,是有人拿一把钝刀,从心尖上割下一块肉,慢慢撕,还故意磨蹭。他喉咙一紧,一口血喷在泥里,溅起几点青光。
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眼,雪地。
不是幻觉,是记忆自己撞了进来。
沈芷柠跪在雪地里,白衣染血,抬眼看他。她嘴唇动了动,没声音。可他知道她说什么。
“你为何还不放手?”
话落,雪落,她低头咳血,指尖在雪上划出一道红痕,又被人踩碎。
幻象散了。他还在沼泽,脸朝下趴在泥水里,半边脸泡得发白。他咬牙,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把自己从泥里拽起来。
又是一步。
爬。
天上的星被雾吞了,只剩南方那点灯火,豆大,黄,摇摇晃晃,像是风一吹就灭。可他得去。他答应过自己,也答应过她——
“你救我一命,我便还你一个江湖。”
这话现在听起来,像个笑话。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伤口,又咳出一口血。
第四次反噬来得更快了。他刚撑着一块浮木站起来,心口那股劲猛地往上顶,整个人一软,额头“咚”地撞上一根腐朽的木桩。
眼前一黑。
意识沉下去。
梦里,还是那座地宫。玉棺悬浮,白衣女子睁眼,双瞳无神。
“你是药引。”她说。
声音变了,成了黑袍人那瓮瓮的嗓音:“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把她往死里推。”
他想反驳,张嘴,却发不出声。
画面转。他看见自己杀穿九难阵,箫尖染血,一脚踹开地宫大门。他看见自己拔出归心引,鲜血喷了满脸。他看见自己拖着残躯,一步步走出断龙崖。
每走一步,沈芷柠就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咳出一口血。
每杀一人,她的脉搏就弱一分。
“你救她?”黑袍人冷笑,“你是在用她的命,续你的执念。”
他猛地惊醒,喘得像条离水的鱼。冷汗浸透后背,黏在伤口上,又痒又痛。
他低头看心口。归心引的根须,不知何时,竟渗出了血丝。细的,红的,像蛛网,顺着皮肤往手臂蔓延。
他伸手要去扯。
刚碰到,心口剧痛,仿佛有人攥住他的心脏狠狠一拧。他闷哼一声,手停在半空。
不是外伤。是里头在坏。
“你才是药引。”这句话,这一次,没被他压下去。
他盯着那血丝,眼神第一次有了裂痕。不是疼出来的,是心里塌了一块。
天快亮了。最暗的那会儿。
他爬到沼泽中央,眼前豁然一空。
一座破屋。
梁塌了半边,墙裂得像蛛网,门歪在一边,挂着没掉。屋前有块匾,藤蔓缠得密密麻麻,可还能看出两个字:
**归心**。
他盯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得嘴角扯出血。
“归心?我心早就没了。”他低声道,“早就不在了。”
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往前挪。手刚碰上门前石阶,脚下忽然一陷。
机关。
他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往前栽,额头重重磕在门槛上。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掌心发烫。
他猛地睁开眼。
低头一看,浑身一僵。
归心引的根须,已经钻进他手掌的血肉里。细小的血丝像藤蔓,正一寸寸往经络里钻,往心口爬。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吸他的血,在扎根。
他用力去拔。
根须纹丝不动。稍一动,心口就像被铁钳夹住,几乎窒息。
他喘着气,盯着那血丝,眼神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执念,是**恐惧**。
他不怕死。
可他怕自己成了她的劫。
怕自己拼命想救的人,正因为他而一天天死去。
怕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亲手掐断她的命。
他闭上眼,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不重,却极稳。每一步都避开地上腐木和陷阱,像是早就踩过千百遍。
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逆着微光。
披着旧药袍,腰间挂三个布袋,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眯着眼打量他,像在看一具将死的尸体。
“哟。”那人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北离剑仙,也爬得这么狼狈?”
叶鼎之猛地抬头,右手摸向腰间断箫。
那人没动,只是抬起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嗤”一声轻响,叶鼎之肩井穴一麻,整条手臂瞬间僵住,动弹不得。
他瞪眼,想撑起身,却被对方一脚轻轻踩在胸口,又压回地上。
“别动。”那人蹲下来,终于把狗尾草吐了,“再动,血丝入心,你就真成归心引的养料了。”
他伸手,捏住叶鼎之的手腕,翻过来,仔细看那血丝。
“啧。”那人摇头,“你拿归心引当救命草,它拿你当肥料。再走三日,你的心就成它的根了。到时候,你想停都停不了。”
叶鼎之盯着他,声音沙哑:“你是谁。”
“白三帖。”那人拍拍药袋,“沈芷柠的师弟。”
叶鼎之瞳孔一缩。
“我要见她。”他说。
白三帖笑了,笑得有点冷:“见她?你见她一次,她就多咳一口血。你体内的反噬,是从她身上抽走的命!”
“胡说!”叶鼎之怒吼,挣扎着想坐起,却被白三帖一脚踩得更深。
“我胡说?”白三帖俯身,盯着他眼睛,“她三年寿命,是你用‘救她’的名义,一刀刀割出来的。你每闯一关,她就在雪屋里咳一次血。你每取一味药,她的脉就弱一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连伞都撑不住了?”
叶鼎之呼吸一滞。
眼前又闪出那幅画面:沈芷柠跪在雪地里,抬眼看他,轻声问:“你为何还不放手?”
幻象和现实搅在一起,像刀子在脑子里搅。
“我不信。”他咬牙,“我救她,才耗损本源!”
“耗损?”白三帖冷笑,“她耗的是命。你耗的,是别人的命。”
他站起身,背对着叶鼎之,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你以为你在救她?你是在用她的死,续你的活。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把她往死里推。”
叶鼎之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你敢再说一遍?”
白三帖回头,眼神忽然锐利:“她每次醒来,第一句话都是‘叶鼎之,你又来送死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你来了,她就活不长了。”
“闭嘴!”叶鼎之暴起,断箫化作短刃,直刺白三帖咽喉!
白三帖侧身,轻松避过。叶鼎之再刺,他再退。两人在破屋中交手,断箫如电,白三帖却像闲庭信步,总在最后一瞬避开要害。
第三招,叶鼎之力竭,动作慢了半拍。
白三帖一闪而至,指尖一点,正中其膻中穴。
“嗤。”
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无声没入。
叶鼎之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咯”一声,整个人僵住。
心跳,停了。
呼吸,断了。
他直挺挺倒下,双眼睁着,瞳孔涣散,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像一具刚死的尸体。
……
世界变了。
风雪。
极南雪域。一间孤屋,四面环山,雪厚得能把人埋了。
屋内,炉火将熄,只剩一点红炭在闪。
沈芷柠坐在炉边,裹着旧斗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手里攥着一块残玉佩——是他当年送她的,断了一角。
她低头咳了一声,血点落在玉佩上,像雪地里开了朵红梅。
她没擦,只是轻轻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他不会来了……也好。”
她把玉佩贴在心口,闭上眼,像是在听什么。
“要是他在……”她喃喃,“大概又要说‘我来还你命了’。”
她笑了一下,又咳出一口血。
炉火彻底灭了。
屋里冷得像冰窖。
她缓缓倒下,手垂在地上,玉佩滚进角落的雪堆里。
窗外,风雪封门。没人知道她死了。
没人来。
……
叶鼎之站在门外,手抓着门框,想推,推不开。想喊,喊不出声。
他只能看着。
看着她一点点冷下去,脸变得青白,睫毛上结了霜,像一尊冰雕。
他跪在门外,雪埋到膝盖,却感觉不到冷。
心比雪还冷。
……
“咳——!”
他猛地呛出一口血,大口喘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眼前是破屋,是藤蔓,是白三帖蹲在他面前,正收针入囊。
他浑身湿透,冷汗混着泪水往下淌。他没擦,只是死死盯着白三帖,眼神不再是剑仙的冷厉,而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男人。
他双膝一软,砰地跪在地上。
不是认输。
是求。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我见她……还剩六日。”
白三帖没看他,站起身,拍了拍药袍上的灰。
“她不愿见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
叶鼎之抬头,声音发抖:“你说什么?”
白三帖顿住,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因她已写下遗书——‘此生不见叶鼎之’。”
叶鼎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
遗书。
不见。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白三帖抬脚,准备出门。
袖口一动,一张纸片滑落,被风一卷,飘到叶鼎之脚边。
他低头。
颤抖着,伸手去捡。
半张医笺,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上面几行字,笔迹清秀,却带着颤抖的力道——
**若他来,焚我骨灰。**
他认得这字。
是沈芷柠。
手一抖,纸片差点掉落。
他死死攥住,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可那痛,远不及心口那一刀。
门外,天光微亮。
白三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屋里,只剩他一人,跪在废墟中,手里攥着那张染血的医笺。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动。
心口那根须,还在跳。
一下,一下,像倒计时。
\[未完待续\]风卷着灰烬从门槛溜进来,打着旋儿贴上他膝盖。
那张医笺还攥在手里,边角烧得焦脆,血迹干成深褐色,像枯叶压进泥里。他指节绷得发白,指甲陷进掌心,可那点刺痛只浮在皮上——心口那根须还在跳,一抽一抽,像有东西在血管里爬。
他盯着门外晨雾,眼眶干涩,喉咙里堵着铁锈。
白三帖走了。脚步声消失在沼泽深处,连回音都没留。
屋前“归心”匾额晃了晃,一根藤蔓断裂,砸进泥水,溅起的不是水花,是沉在底下的腐骨碎屑。
他没动。
冷风灌进破窗,吹得他后颈发僵。衣袍早被冷汗浸透,黏在背上,伤口开始溃烂,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往上泛,混着药庐里陈年的霉气、草药灰烬和……死人待过太久的味道。
他忽然低头,张嘴咬住左手腕。
牙尖刺破皮肤,血腥味炸开在嘴里。他用力撕扯,想用疼压住心口那股蠕动感。血顺着下巴滴下,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断续的线。
没用。
根须还在往里钻。他能感觉到,它顺着经络,一寸寸逼近心脏。像寄生的虫,吸他的血,占他的命。
他松口,喘着,额角青筋暴起。
不是疼出来的喘,是怕。
怕自己真成了她的劫。
怕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催命符。
怕她最后那句话,不是恨他,是求他别来。
“若他来,焚我骨灰。”
他闭眼,喉头滚动,把血和哽咽一起咽下去。
再睁眼时,眼里没了光,只剩执。
不是剑仙的傲,不是醉剑的狂,是一个人被剥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不肯认输的蛮。
他撑地,单膝跪起。
骨头咔响,像要散架。
他不管。右手摸向腰间断箫,指节扣紧。
箫身裂了道缝,血从掌心血丝渗进去,顺着裂纹蔓延,像它也活了。
他抬头,望向南方。
天光破云,一线灰白割开雾幕。远处灯火依旧微弱,黄豆大一点,却还在。
六日。
还剩六日。
他低吼一声,猛地站起,腿一软又跪下,额头磕在门槛上,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
他抹了一把,红糊了半脸。
踉跄跨过门槛,一脚踩进泥水。
机关已破,陷阱失效。他知道,白三帖没杀他,是留他一条路走。
可这路是通向救赎,还是催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写了“不见”,却没写“不救”。
他还能走。
哪怕爬,也要爬到她门前。
脚底踩到硬物。
低头。
是白三帖落下的那根狗尾草,沾着露水,弯在泥里。
他盯着它,忽然弯腰,拾起,塞进怀里。
不是信物,不是线索,只是一个念头——
有人走过这条路。\
有人见过她。\
有人知道她还活着。
他转身,背对药庐,拖着残腿,一步步踏入晨雾。
每一步,心口抽一次。
每一次,眼前闪一次雪光。
他知道那是反噬在吞噬他。
他也知道,她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或者,她在等一个来了就再也走不了的人。
雾越来越淡。
前方,一条石板小径蜿蜒而出,铺向远方,两旁立着残碑,刻着名字,字迹模糊,像是祭奠死者的墓道。
他停下。
这不是来时路。
这是专为他铺的。
他笑了,嘴角裂开,血流下来。
“好啊。”他哑声说,“走到底,是坟,我也进。”
他迈步。
石板吸水,脚步声闷得像敲鼓。
第三块石板下,泥土微动。
一朵花,从裂缝里钻出。
红得刺眼,花瓣厚实,像凝固的血块。
归心引。
他低头看它,心口猛地一缩。
根须回应般颤了一下。
他抬起脚,狠狠踩下。
花茎断裂,汁液溅上靴面,黑红,烫手。
他没看,继续走。
第五块石板,又一朵。
他再踩。
第十块,一排三朵并生。
他停下,喘息,冷汗直流。
心口像被刀剜,一下比一下狠。
他抬脚,踩碎第一朵。
第二朵,脚落下时,抖了。
第三朵——
他盯着它,忽然停住。
花瓣中心,一点黑斑,像字。
他蹲下,手指颤抖,拨开花瓣。
斑痕是两个极小的墨点,歪斜连着,像——
**别来**。
他呼吸一滞。
不是幻觉。是她写的。用血,用命,一笔一笔点在花心。
她早知道他会走这条路。\
早知道归心引会开花。\
早知道每一朵,都是她的催命符。
可她不说“滚”。\
不说“恨”。\
不说“死远点”。
她说:别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像野兽受伤后的哀鸣。
他猛地拔出断箫,一刀劈下。
花连根斩断,泥飞四溅。
他盯着断茎,眼底血丝密布。
“我不听。”他低语,声音沙得不像人声,“你说不见,我不见。你说别来,我偏来。你让我死,我死在你门口。”
他站起,一脚踢开残花,继续往前。
石板尽头,雾散。
一座石桥横跨毒沼,桥下水黑如墨,浮着骨殖,桥那头,山门耸立,刻着三个字:
**忘川亭**。
没人告诉他这名字意味着什么。
可他看见桥中央,立着一块残碑,碑上压着一把伞。
白伞。
旧了,边角磨破,伞骨断了一根,却撑得好好的。
他认得那把伞。
三年前,雪地初遇,她站在梅树下,撑着它,说:“这伞,遮得住风雪,遮不住命。”
他一步步走上桥。
桥板松动,每踏一步,便吱呀一响,像在呻吟。
走到一半,风起。
伞忽然转动,缓缓打开。
伞面内侧,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你若敢来,我便死在你眼前**。
他停下。
风吹得他衣袍猎猎,断箫垂在身侧,滴血。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眼泪涌出来,混着血,顺着下巴滴落。
“好。”他说,“你死,我陪你死。你活,我替你挡命。”
他抬脚,踏上最后一步。
伞下,空无一人。
只有风,穿过亭子,卷起几片枯叶。
他站在亭中,抬头看天。
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他脸上,烫得像火。
心口那根须,突然静了。
仿佛在等。
等他做出选择——
是回头,\
还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