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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里的一家

小河边的柳树

上世纪八十年代,鲁西南平原的风,刮过李家洼的土坯房时,总带着一股子呛人的土腥气。风里裹着麦芒、玉米叶,还有灶膛里飘出的烟火味,日复一日,吹着村子里的人和事,吹得日子又苦又长。

王三妮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东头,三间屋子,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夯土。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还有干得梆硬的玉米棒子,那是家里仅有的亮色。屋子里头,挤着九口人——咳嗽咳得像破风箱的奶奶,摔断了右腿瘫在炕头的爷爷,脊背弯成了弓的爹妈,两个姐姐,两个弟弟,还有她,王三妮,排行老三,爹随口取的名字,像叫一只猫,一条狗,没半分讲究。

爷爷的腿是五年前摔的,那年收麦子,他扛着一袋麦子往麦场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石磙上,右腿当场就断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用夹板固定了半年,到底是没治好,从此,爷爷就只能瘫在炕头,靠着奶奶端屎端尿。奶奶的咳嗽是老毛病,一到冬天就犯,咳得厉害时,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李家洼的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地吃饭。可三妮家,只有三个人的承包地——爷爷、爹,奶奶。九张嘴,就靠着这三亩薄田,日子过得抠抠搜搜,玉米面窝头是家常便饭,掺了榆树叶的菜团子,能吃出点甜味,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农村人重男轻女的念头,比地里的土坷垃还硬。爹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两个儿子能有出息,将来考大学,跳出农门,给老王家传宗接代。为了这个心愿,大姐王大妮十四岁那年,刚读完小学五年级,就被爹妈撵去了南边的城市打工。走的那天,天还没亮,大姐揣着两个窝头,红着眼睛,偷偷塞给三妮一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裹着一点红,三妮捏在手里,舍不得吃,直到糖块化了一半,黏在掌心里,甜得她直咂嘴。那是三妮这辈子第一次吃糖,后来她把皱巴巴的糖纸平平整整地夹在墙缝里,每天都要抠出来看一眼。

第二年,二姐王二妮也辍了学,跟着大姐去了同一个电子厂。姐妹俩寄回来的钱,十块、二十块,被爹妈小心翼翼地塞进炕席底下,一分一厘都舍不得花,全供着两个弟弟读书。

弟弟们背着缝缝补补的帆布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时,八岁的王三妮,已经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她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铅笔在她手里比锄头还沉。每天天不亮,她就跟着爹妈下地,爹妈挥着锄头锄地,她就蹲在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边缘带着小刺,划得她胳膊腿火辣辣的疼,汗珠子掉在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瞬间就被吸干了。

晌午的日头最毒,晒得人头晕眼花。爹妈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歇晌,啃着窝头,三妮却不敢歇,她要去割猪草。家里养着一头黑猪,是年底换钱的指望,也是弟弟们开学交学费的指望。她挎着竹篓,拿着镰刀,跑到村外的沟坎上,镰刀一挥,割下满满一篓子猪草,沉甸甸的,压得她小小的身板更弯了。

除了下地、割猪草,三妮还要喂鸡、喂猪,还要做一家人的三餐。她踩着小板凳,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熬一锅玉米糊糊,蒸一屉窝头,炒一盘黑乎乎的咸菜,就是一家人的饭。吃饭的时候,爹妈总是把窝头掰出大半,递给两个弟弟,“快吃,长身体,读书费脑子。”三妮和奶奶、爷爷,就喝着糊糊,就着咸菜,啃着剩下的小半块窝头。

奶奶看着她瘦小的模样,总是叹气,“苦了俺三妮了。”说着,就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往三妮碗里拨了半勺。三妮抿着嘴,不敢哭,也不敢多吃,她知道,奶奶的身子也不好。

日子像村口的那条小河,悄无声息地流着。三妮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它在村外一公里的地方,河水清凌凌的,水底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小鱼苗摆着尾巴,在水里窜来窜去。河边有一棵刚冒芽的小柳树苗,细弱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荡。

干完活,三妮总爱跑到这里来。她坐在柳树下的青石板上,看着远方的天空。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她就想,那些鸟能飞到哪儿去?是不是能飞到姐姐们打工的城市?是不是能飞到没有窝头、没有猪草的地方?

晚上的小河边最凉快。夜风带着水汽,吹得人浑身舒坦。三妮抱着膝盖坐在柳树下,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钻。她听村里的老人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少一颗星。她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就愣神,想着姐姐们在城里,能不能看见这么多星星?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那些飞鸟一样,飞出李家洼。

那棵小柳树,是三妮的秘密。她会对着它说话,说今天猪又拱了圈,说弟弟又抢了她的窝头,说奶奶的咳嗽又重了。小柳树不会说话,只是枝条轻轻晃,像是在回应她。三妮觉得,这棵小柳树,就是云边的星河,是她贫瘠日子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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