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刚有了点盼头,命运就给了三妮当头一棒。
弟弟们读到初中那年,王三妮的妈病倒了。
是胃癌,晚期。
这个消息,是爹托人捎来的口信。那天三妮正在地里掰玉米,听到消息时,手里的玉米棒子“啪”地掉在了地上,滚进了玉米垄里。她顾不上捡,跟张大山说了一声,就往李家洼跑。十公里的路,她跑得气喘吁吁,鞋子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石子划破了,渗出血来,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回到李家洼,看到躺在炕上的妈,三妮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眼睛深陷下去,以前那个爱唠叨、爱叹气的妈,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爹坐在炕边,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头雪。他看到三妮,嘴唇动了动,说:“三妮,你妈……怕是熬不过去了。”
看病要花钱,大把大把的钱。医院的门槛,比登天还难。爹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凑够了住院费。妈住进了县医院,每天的医药费,像流水一样往外淌。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姐王大妮在矿上做饭,前阵子矿上塌方,砸断了腿,躺在家里养伤,自顾不暇。大姐夫是个木匠,老实巴交的,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照顾大姐,家里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二姐王二妮嫁的货车司机,是个赌鬼,把家里的积蓄输得精光,两口子天天吵架,最后离了婚。二姐带着孩子回了李家洼,住在娘家的砖瓦房里,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两个弟弟正是用钱的时候,学费、资料费、生活费,一样都不能少。爹的身体越来越差,干不了重活,地里的庄稼,全靠二姐和三妮打理。
重担,一下子全落到了二十多岁的王三妮身上。
白天,她要帮着爹和二姐种家里的几亩地。三伏天的日头最毒,晒得人皮肤发烫。她弯着腰在玉米地里掰棒子,汗流浃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玉米叶子划得她胳膊腿全是血道子,火辣辣的疼。
傍晚回到张家屯,她还要哄睡自己的两个孩子,然后坐在煤油灯下做手工活。是给邻村的玩具厂糊纸盒,一个纸盒一分钱。她要糊到后半夜,才能挣够一块钱。那一块钱,是妈第二天的药钱。
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映着她憔悴的脸。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不停地动着,糊了一个又一个纸盒。有时候,她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就用凉水洗把脸,继续糊。
婆家的人有怨言了。
婆婆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有些人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忘了自己是哪家的人了。嫁到张家屯,就该守着张家屯的日子,天天往娘家跑,是想把张家屯的家底搬空吗?”
张大山闷着头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熏得他眼睛通红。他不骂三妮,也不帮三妮,只是叹气。那叹气声,像一块石头,压在三妮的心上。
三妮忍着,不吭声。她知道,婆婆说得对,她亏欠张家屯,亏欠张大山。可是,那是她的妈,是生她养她的妈,她不能不管。
这天晚上,三妮糊纸盒糊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李家洼的小河边,回到了那棵小柳树下。八岁的自己,坐在青石板上,数着星星,笑得无忧无虑。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的手里,还攥着一个没糊完的纸盒。
三妮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垮掉。她还有妈要照顾,还有弟弟要供,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要养。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厨房走去。她要做早饭,要喂猪,要送孩子去托儿所,还要去地里干活。
日子还得过下去。
第五章 柳树枝下的眼泪
妈在医院里住了些日子,便嫌弃贵,回了家养病,,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那天,三妮正在地里割麦子,爹托人捎来口信,说妈不行了,在县医院。她扔下镰刀,往县医院跑,跑到医院的时候,妈已经咽气了。
妈闭着眼睛,脸色安详。她的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糖纸,是当年大姐塞给三妮的那颗水果糖的糖纸。
三妮跪在病床前,终于放声大哭。她哭妈,哭自己,哭大姐二姐,哭这苦得没有尽头的日子。
妈走了,家里的天,塌了一半。
爹的精神垮了,整天坐在炕边,看着妈的照片,一言不发。两个弟弟哭得撕心裂肺,他们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把窝头掰出大半递给他们了。
三妮操办了妈的后事。她和张大山问亲戚借了钱,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把妈葬在了李家洼的祖坟地里。下葬那天,刮着大风,纸钱漫天飞舞,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妈走了,可日子还要过。两个弟弟还要读书,爹还要照顾,家里的地还要种。
三妮更累了。她白天在李家洼种地,晚上回张家屯做手工活,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她的身子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黄,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黯淡。
婆婆的怨言越来越多,张大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天,三妮从李家洼回来,看到婆婆正坐在院子里,跟邻居说她的坏话。
“我们家大山真是瞎了眼,娶了这么个丧门星。天天往娘家跑,把我们家的钱都贴补娘家了。她妈死了,这下好了,看她还怎么折腾。”
三妮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她没有进去,转身就往村外走去。
她走到了张家屯的河边。这条河比李家洼的那条宽,也更清澈,两岸栽满了柳树,柳条垂下来,拂着水面,像姑娘的长发。
三妮坐在柳树下,看着河水悠悠地流,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得刺眼。
她想起妈手里的糖纸,想起大姐二姐的彩礼,想起自己十六岁的那场婚礼,想起李家洼的小柳树。她想起这些年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受过的委屈。
风一吹,柳条拂过她的脸颊,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
三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压抑了太久太久,从八岁开始,她就学着懂事,学着忍耐,学着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可是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声被风吹散,飘向远方,飘向李家洼,飘向那条小河,飘向那棵小柳树。
不知道哭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是女儿小花醒了,在喊妈妈。
三妮抹了抹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夜色里,她的身影瘦小,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
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很稳。
天上的星星还亮着,河边的柳树还晃着。三妮看着满天的繁星,忽然觉得,妈没有走。妈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她。李家洼的小柳树也没有断,它长在了她的心里,长成了一片星河。
晚风卷着柳树叶的清香,追着她的背影,飘了很远很远。
麦子还会黄,玉米还会青。她的孩子会长大,弟弟们会毕业。苦日子总会有个头的,三妮这么想着,脚步又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