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的村子,离李家洼只有十公里。村子不大,叫张家屯,比李家洼还要穷些。
三妮嫁过来的那天,婆家没有摆酒席,只是杀了一只鸡,炒了几个菜,叫了几个亲戚,简单地吃了一顿。婆家的土坯房,比她娘家以前的还要破,墙皮掉得厉害,屋顶的瓦片有好几处漏了洞,下雨天,屋里要摆好几个盆接水。
张大山人如其名,高高大大的,皮肤黝黑,话不多,只会埋头干活。他的手比三妮的还粗糙,掌心的茧子厚得像鞋底。晚上躺在炕上,三妮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那味道,和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三妮很快就怀孕了。十月怀胎,她挺着大肚子,照样下地干活,照样做饭、喂猪。张大山心疼她,不让她干重活,可三妮知道,婆家的地少,收成不好,不干活,日子就过不下去。
生孩子那天,是个冬天的夜里。没有医生,只有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的手冰凉,三妮疼得死去活来,喊哑了嗓子。张大山守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搓手。凌晨的时候,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张大山冲进屋里,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咧开嘴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给儿子取名叫张强,希望他将来能强强壮壮的。
第二年,三妮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张小花。
儿女双全,村里人都夸三妮有福气。只有三妮自己知道,福气是什么,她没尝过。
日子照旧是苦的。张大山老实,不会投机取巧,只会死种地。婆家的三亩薄田,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三妮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喂猪,送张强和小花去村口的托儿所,然后下地干活。傍晚回来,还要洗衣裳,缝补衣服,哄孩子睡觉。
婆婆是个刻薄的老太太,早年守寡,心肠硬得很。她总嫌三妮生了个女儿,嫌三妮娘家穷,嫌三妮干活慢。三妮做菜放多了油,她要骂;三妮洗衣服用多了肥皂,她要念叨;三妮回娘家多待了一会儿,她更是指桑骂槐。
三妮忍着,不吭声。她知道,自己是外人,在这个家里,没有说话的份。她只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只有累到极致的时候,她才会偷偷掉眼泪。
这天,三妮喂完猪,看着猪圈里那头瘦骨嶙峋的黑猪,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头猪,被圈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辈子都逃不出去。她心里憋得慌,跟张大山说了一声,就往村外走去。
张家屯的村外,也有一条河。这条河比李家洼的那条宽,也更清澈,两岸栽满了柳树,柳条垂下来,拂着水面,像姑娘的长发。
三妮坐在柳树下,看着河水悠悠地流,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慢地飘。她想起李家洼的那条小河,想起那棵小柳树,想起八岁的自己,坐在青石板上,数着星星,做着远方的梦。
风一吹,柳条拂过她的脸颊,软软的,像大姐当年塞给她的那颗水果糖。
三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