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下疯了。
鹅毛般的雪片，扯絮似的往下坠，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近都失了形状。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忘尘渡”的土墙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
这种天气，鬼才出门。
酒馆里难得的清静，炭火烧得旺，暖意烘得人骨头缝都发酥。
花楹裹着件雪白的狐裘，风毛拥着下颌，更衬得肤色莹白。她懒洋洋歪在柜台后头，翻一本纸页泛黄的旧医书。来福蜷在灶膛边的矮凳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细小的鼾。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
先是一股子尖刀似的寒气劈面扎进来，卷着碎雪。随即，一个身影利落地侧身闪入，反手将门板“砰”地关严实，隔绝了外头的风雪世界。他跺了跺脚，靴子上厚厚的雪簌簌落下。
他摘了兜帽，露出一张带笑的脸。长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雪打湿了，软软贴在鬓角。身上是件半旧的浅灰粗布长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脖颈间松松绕着条棕褐色的旧围巾，毛线都磨起了球，尾端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整个人看着没有一点长途跋涉的狼狈，倒像刚从隔壁街坊家串门回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松弛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润。嘴角那点笑意，狡黠里掺着真诚，眼睛亮亮的，像落进了星子。
花楹抬起头，目光落在来人脸上，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便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那笑意从眼底漫开，“是你啊。”声音里也带着熟稔的暖意。
君玉也笑了，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前，伸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老板娘，这鬼天气，还是你这儿好，炭足，酒香，人暖。”他语调清朗，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赖皮，“给壶好酒，烫热乎的，再赏个小炉子。”
柜台后的动静惊醒了打盹的来福。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看清来人，“啊”地低呼一声，嘴巴张了张，那句“酒书生”差点脱口而出。他猛地想起什么，脖子一缩，眼珠子惊慌地转向角落里——
慕词陵就坐在那儿。
火盆的光跳动着，映亮他半张苍白的脸。他手里捏着个空酒杯，指节泛白。目光正不善地盯着柜台前那个笑语晏晏的男人。
花楹顺着来福的目光，也淡淡瞥了慕词陵一眼，面上没什么变化，只平静吩咐：“来福，去酒窖搬坛烧刀子来。”
“哎！好嘞！”来福如蒙大赦，哧溜一下站起来就往后院跑。
“哎哎，等等！”君玉笑着叫住他，转头对着花楹，眉眼弯弯，“老板娘，可不兴这样。我要好酒，就你身后架子上摆着的那种。”
花楹挑眉，手一伸，掌心向上：“给钱。玉友五两，琥珀光八两，炉子炭火另算。”
君玉“啧”了一声，笑容里满是无奈的亲昵：“记账，记账成不成？老规矩了。”
“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账。”花楹收回手，抱臂看他，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光，那是只有对极熟的人才会露出的、带点戏谑的坚持，“要么现银，要么烧刀子。”
眼看来福真要去搬那烈得烧喉咙的烧刀子了，君玉举手作投降状：“给给给，我给还不行吗！”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个小银锭，指尖一弹，银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在柜台上，“喏，够不够？小气鬼。”
花楹这才弯了弯眼角，转身从后面架子上取下一只细颈青瓷壶，正是“玉友”。又拎起一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炉，走向君玉挑中的那张靠窗桌子。经过慕词陵身边时，裙裾微微摆动，带起一丝微风。
这一切，落在慕词陵眼中，却像慢放的、扎眼的画面。
她对着那个男人笑。不是待客的、浮在表面的温和，而是从眼底透出来的，松弛的，带着亮光的笑意。他们说话的语气熟稔自然，一个耍赖，一个敲打，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他们关系不一般。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慕词陵脑子里，像一块冰坨子砸进心湖，没有巨响，却激起沉闷冰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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