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夏雨总带着股狠劲，雨珠砸在天井陶缸里，像千万粒玉碎迸溅。陆星璃在唐家阁楼支起折叠桌，错题集上的红痕蜿蜒如血，倒映着窗外摇晃的芭蕉影。
"栗子你看这个。"唐雨忽然从背后贴上来，潮湿的袖口蹭过陆星璃后颈。她展开的《剑南诗稿》里夹着张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执纨扇倚红蕉，衣袂间题着"雨送黄昏花易落"。
陆星璃笔尖悬在文言文注释上。这是她们第一百二十七次在老宅温书，雕花窗棂漏下的雨丝浸透稿纸，把唐雨新抄的英语范文洇成模糊的水墨。去年钉在墙上的高考倒计时日历还剩薄薄三页，每一页都被唐雨画满流泪的卡通太阳。
"唐蕙仙死的时候，陆游还在写北伐策论呢。"唐雨指尖戳着画中女子云鬓，"男人是不是永远把宏图大业排在真心前头？"
惊雷劈开雨幕时，陆星璃发现仕女图背面有行小字。是唐雨的字迹："港大面试通过。"墨迹很新，混在古籍的蠹痕里像道未愈的伤。她想起上周路过邮局，瞥见唐雨在EMS柜台前反复摩挲那个青绿色信封。
"明天最后一套模拟卷......"陆星璃开口才觉喉头发紧。唐雨突然哼起《梁祝》的化蝶段，走调的唱词混着雨声，把十八相送的离愁别绪搅得支离破碎。
夜雨愈急，老宅突然跳闸。唐雨摸黑翻出蜡烛，暖黄的光晕里，陆星璃看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新鲜墨痕，是反复书写某个英文单词留下的印记，Hong Kong的K字母晕成了蝴蝶形状。
"听说港岛台风天比这还吓人。"唐雨举着蜡烛凑近，蜡油滴在陆星璃的错题本上，"你会不会......"
玻璃窗突然被风撞开，雨箭横扫进来扑灭烛火。陆星璃在黑暗里抓住唐雨的手腕，触到脉搏疾跳如鼓点。她们跌坐在积水的青砖地上，唐雨的校服下摆缠住陆星璃的帆布鞋带，像两株根系相绞的植物。
"沈园的荷花该开了。"唐雨声音闷在陆星璃肩窝，"考完试我们去偷莲蓬？"
陆星璃数着漏雨声没有应答。上个月她们去沈园祈福，看见工人们正在粉刷陆游题壁。新漆遮住了她们十六岁时刻的名字缩写，却盖不住墙缝里渗出的雨水，那水痕像极了唐婉画像的泪迹。
后半夜雨势渐弱，唐雨从厨房端来姜茶。青瓷盏沿磕出个月牙状缺口，是去年愚人节打闹时留下的。陆星璃盯着盏中晃动的月影，突然说："香港的月亮和绍兴一样吗？"
瓷盏落地时溅起的碎片划过唐雨脚踝。两个女孩同时蹲下去捡，指尖在碎瓷片间相触的刹那，阁楼灯泡突然复明。刺眼的白光里，陆星璃看清唐雨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汗。
"我报了岭南大学的交换生。"陆星璃用纸巾裹住染血的瓷片，"下月走。"
唐雨正在缠创可贴的手顿了顿。窗外的芭蕉叶突然垂下硕大雨滴，正砸在她们初二那年埋下的许愿瓶上。玻璃瓶里塞着的纸条早已模糊，只依稀辨得出"永远"二字的轮廓。
晨光初现时，陆星璃在《钗头凤》批注页写下："世情薄，人情恶"。唐雨枕着湿透的模拟卷沉睡，手里还攥着半张撕碎的港大宣传册。雨痕蜿蜒过她颈间银链，链坠是枚微缩的乌篷船模型，舱底刻着栗子二字的拼音缩写。
巷口传来早班三轮车的铃响，陆星璃轻轻抽出被压麻的手臂。唐雨在梦里呓语着什么，发丝间的沉水香混着铁锈味，酿成这个雨季最后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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