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离亭燕

绍兴的蝉鸣在录取通知书抵达这日突然噤了声。唐家天井的青瓷缸浮着几瓣蔫萎的茉莉，陆星璃蹲在缸沿，看水面上港大信封的金漆纹路被波纹揉碎。

"栗子你看！"唐雨举着通知书从穿堂跑来，真丝睡裙扫过门槛时沾了青苔。阳光穿透她耳垂的银质丁香坠，在陆星璃手背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十六年前雕花床头的走马灯影。

陆星璃数到第七道瓦当滴水时，终于看清通知书上「中国文学系」几个烫金字。唐雨上周还说报了金融专业，此刻她指甲掐在「文学」二字上，关节泛着缺氧的白。

"不是说好一起考浙大吗？"陆星璃的质问被蝉鸣吞了半截。唐雨转身去够高脚几上的杨梅酿，青瓷盏沿的缺口磕在唇上，洇开一抹胭脂色。

暮色漫过黄酒巷时，十六年的同床史正在解体。樟木箱大敞着，唐雨的蓝白校服与港岛地图纠缠在箱底，陆星璃送的银镯压着雅思真题集。雕花床上只剩孤零零的竹枕，还留着去年愚人节用钢笔画的笑脸。

"最后陪我温遍沈园吧。"唐雨突然说。她们踩着打烊的钟声溜进园子，荷花池飘着管理员遗漏的塑料桶。唐雨褪了凉鞋踩进淤泥，裙摆沾满菱角叶的腥气，忽然捧出个满是孔洞的莲蓬："像不像香港的维多利亚港夜景？"

陆星璃的帆布鞋陷在湿泥里。去年她们在此埋下的许愿瓶早被涨潮带走，如今岸边只剩半截褪色的祈福带，依稀辨得出「长相守」的笔迹。唐雨腕间的银镯滑进池水，捞上来时「LX」的刻痕里嵌了粒萤砂。

夜风送来黄酒厂蒸糯米的气息时，她们在残壁前碰响青瓷盏。唐雨斟的是杨梅酿，陆星璃盏里却是清明煎的甘草茶。甜涩在杯沿相撞，溅湿了通知书上「香港」二字。

"你会来维港看烟花吧？"唐雨的脚尖勾住陆星璃的布鞋，"每年除夕......"

更夫梆子声截断话音。陆星璃摸到唐雨枕下的船票，是明早七点开往杭州的大巴中转票。月光爬上通知书扉页，她突然看清专业栏旁铅笔写的批注，本该是「金融」的位置，被人反复擦拭改成了「文学」。

五更天落起急雨，她们像儿时那样蜷在雕花床上。唐雨的行李箱立在墙角，拉链上挂着沈园求来的铜质风铃。陆星璃数着她后颈随呼吸起伏的雨滴胎记，忽然想起高考前夜那页被泪水泡皱的《钗头凤》批注。

晨雾未散时，乌篷船已泊在河埠头。唐雨的发梢扫过陆星璃亲手编的茉莉绢花，忽然将青瓷盏塞进她怀里。盏底凝着昨夜未饮尽的残酒，晃一晃，便泛起十六年岁月沉积的涟漪。

中巴车碾过青石板的瞬间，陆星璃看见后窗闪过一抹藕荷色，是唐雨解开发辫在挥舞。那缕曾缠过她指尖的青丝，此刻正随风散成港岛潮湿的雨幕。怀里的青瓷盏突然裂了道细纹，正沿着「雨打芭蕉」的刻痕蜿蜒而下。

沈园的荷花在正午烈日下悉数合拢。陆星璃在残壁裂缝里发现枚银丁香耳坠，沾着杨梅酿的甜香。管理员说台风要来了，催人的喇叭声里，她终于看清那些被反复涂抹的墙缝小字。除了她们的名字缩写，还有用指甲刻的「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