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名为“爱慕”的火焰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几乎要将江浸月整个吞没。
他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又忍不住向全世界炫耀的孩子,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上了笨拙而炽热的印记。
他开始更早起床,不再是简单地准备两份早餐,而是会特意留意陆昭云前一天晚餐时多夹了哪道菜,第二天早上就试图复刻出来,哪怕只是形似。
他给她倒水时,会悄悄用手指试一下杯壁的温度,确保不烫不凉刚刚好。
他甚至在发工资后,用除去房租和生活费后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一盆品相很好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非洲堇,小心翼翼地放在她书桌的窗台上,只因为她某次提过一句觉得这种小花“安静又顽强”。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无所遁形。只要陆昭云在客厅,他的视线就像被磁石吸住,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凝成实质,滚烫得让陆昭云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将其定义为“感激”或“依赖”。
陆昭云不是迟钝的人。
相反,作家的敏锐让她对情感的流动异常敏感。江浸月这些过于直白、过于用力的“好”,像一阵阵不合时宜的热风,吹拂着她早已为自己划定好的、冷静自持的边界。
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以及一丝……被触碰到内心隐秘地带的警觉。
这不对。
这完全偏离了她最初收留他,以及后来同意他合租的初衷。她需要的是一個互不打扰、彼此尊重的室友,不是一个用灼热眼神将她困住的、心思不定的少年。
更重要的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她无法接受一段需要她去依附、去扮演传统柔弱角色的关系。她渴望的是在精神乃至情感模式上都能占据主导和守护地位的连接,是“第四爱”模式里,由她来掌控节奏和深度的亲密关系。
而江浸月,他太年轻了。
十九岁,他可能连“四爱”这个词都未曾听说过,他所以为的喜欢,大概率是基于社会常规模板的想象。
他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慕恋,却根本不明白,她所需要的,可能完全超出他现有的认知,甚至可能吓到他。
她不能,也不敢,用自己这份或许会被视为“异常”的底色,去玷污他这份笨拙的真诚。
这天晚上,两人坐在餐桌旁吃晚饭。
气氛有些沉闷。江浸月几次想找话题,都被陆昭云用简短的“嗯”、“是吗”挡了回去。
他夹了一块她喜欢的排骨想放到她碗里,筷子刚伸过去,陆昭云却像是早有预料,不动声色地将碗往旁边挪开了一寸。
筷子悬在半空,气氛瞬间凝滞。
江浸月脸上的期待和热切一点点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和尴尬。
他默默地将排骨放进自己碗里,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再说话。
陆昭云看着他瞬间低落下去的样子,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在他陷入更深之前,清晰划界的决心。
饭后,江浸月照例去洗碗。
陆昭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书房,而是抱着手臂,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在水槽前忙碌的背影。
“浸月。”陆昭云开口,声音在流水声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
江浸月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和她主动开口叫他名字的、细微的期待看着她。
来了。江浸月闭了闭眼。
“我们谈谈。”
陆昭云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好。”
江浸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里的光微微黯淡下去,他解下围裙,跟着陆昭云走到客厅。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陆昭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茶几上,组织着语言。
“你最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开场。
江浸月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喉咙有些发干。他不敢看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很低:
“……有吗?”
“有。”
陆昭云的回答很肯定,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你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合租室友的界限。”
江浸月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什么。
“我收留你,同意你住下来,是希望你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好好工作,规划未来。”
陆昭云打断他可能出口的话,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希望我们之间,是清晰的、互相尊重的合租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少年那双骤然蒙上受伤和不解的眼睛,狠了狠心,继续说道:
“你还很年轻,浸月。十九岁,你对感情的理解可能还很单纯,很……模式化。”
她斟酌着用词,无法直言那最核心的缘由,只能绕着边缘警示,
“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们之间,不仅仅是年龄和阅历的差距,有些东西……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她的话像一团迷雾,江浸月努力想去分辨,却只觉得更加茫然和刺痛。
“我不明白……”他声音沙哑,
“喜欢……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陆昭云回答得很快,几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深沉的复杂,
“我对感情的需求,和我能扮演的角色,和你所以为的、社会约定俗成的那种,很可能完全不同。你给不了的,浸月。你甚至可能……无法理解。”
她的话像一盆混合着冰块的冷水,将他满腔炽热浇得透心凉。他听不懂她话语里隐藏的关于“四爱”的暗示,他只听到了拒绝,听到了“你给不了”,听到了“无法理解”。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霍地站起身,眼眶通红,声音带着被否定全部的颤抖:
“所以你连试都没试,就断定我无法理解,给不了?在你眼里,我的感情就这么……幼稚和不值一提吗?”
陆昭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脏揪紧。她多想告诉他,不是他的感情不值一提,恰恰是因为太珍贵,她才不敢用自己可能“不合常规”的内心世界去冒险玷污。她怕吓跑他,更怕他出于懵懂或迁就而勉强接受,那对彼此都是伤害。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只是也站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将那扇刚刚开启了一条缝隙的门,彻底关上: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把精力放在正事上。我不希望因为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影响到我们目前还算和谐的合租关系。”
说完,她转身,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少年那颗滚烫的、初次捧出的真心,连同他所有未被听见的困惑与争辩,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
江浸月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雕塑。耳边回荡着她那些冷静又模糊的话语——“不了解”、“复杂”、“不一样”、“你给不了”、“无法理解”……
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为什么还没开始,就被判了死刑?
原来,在他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时,她早已在心里,为他,也为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他无法逾越、甚至连看清都不能的鸿沟。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这一次,比单纯的拒绝,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的、源自认知差异的绝望。
书房里,陆昭云靠在紧闭的门板上,听着门外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她知道,她可能搞砸了。用一种过于隐晦和伤人的方式,保护了自己,也刺伤了他。
名为“爱”的课题,对十九岁的江浸月而言,第一次展现出了它复杂且令人困惑的一面。
而他这场孤注一掷的、因不了解全部真相而注定更加艰难的跋涉,也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