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水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待她悠然睁眼时,窗外早已日上三竿,日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庭院里的木槿花重新缀满枝丫,只只花苞各个饱满,敛待绽放。
院外,唐明派来伺候她的侍女似乎等了很久。那姑娘见她推门而出,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连忙敛衽行礼,声音清脆如檐角铜铃:“奴婢筱竹,见过家主。”
“嗯。”唐秋水淡淡颔首,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其脚后那团小小的影子上。
想来是这小丫头等候得无聊,蹲在花树下,把昨夜凋零的花瓣拾拢起来堆成小丘,又寻了几茎细草编成小圆球,轻轻按在顶端当“脑袋”,远远望去,像个裹着粉白衣衫的迷你雪人。
筱竹见她视线胶着,挪了挪步子,想把那“花草雪人”藏在身后,语气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慌乱:“家主,唐管事正在正厅等您议事。您稍坐片刻,奴婢这就去命膳房准备早、午膳!”
说完,她也顾不上自己的杰作,匆匆又行了一礼,提着裙摆小跑而去。
唐秋水望着她那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笑。
想来是因为她这次不告而来,唐明才会特意新招来个小丫头伺候她,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虽说冒冒失失的,倒也可爱,十分有鲜活气。
她转头唤来庭院中打扫的侍从,指着那团花草嘱咐道:“小心些,别弄乱了。”
“是,家主。”侍从恭敬应下。
*
唐秋水步入正厅时,唐明正端坐案前煎茶。
长安城的人,似乎都爱饮茶。
淡淡的茶香混着蒸腾的水汽,随穿堂风漫过来,恰好驱散了她残余的些许酒意。
唐明正手持茶碾,将烘干的茶饼碾成细粉,过筛后收入茶罗。铜鍑中泉水正沸,水泡翻涌如珠,他持竹夹在鍑中循环搅动,待水势初平,便精准地将茶末倾入。
不过片刻,茶汤便泛起细密的浮沫,如奔涛溅雪。他执铜勺舀出,缓缓注入白玉茶盏,动作行云流水,颇具雅趣。
“家主,请用茶。”唐明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
唐秋水端起茶盏,目光先落在茶汤上。
那茶汤色泽殷红,在莹白的玉盏映衬下,竟如凝住的鲜血般艳丽。鼻尖轻嗅,清冽的茶香中,还裹着一丝极淡的异香,似花非花,似蜜非蜜。
唐秋水不免好奇:“这是什么茶? ”
唐明抚须笑道:“此茶名为长安红茶,近来在长安城中风头正盛,一两茶要三锭银,听说连公主、圣人都再用。”
唐秋水闻言,忍不住啧了一声,“这茶金子做的?这么贵?”
要知道,一锭白银足够寻常百姓之家度日三五年。这长安红茶的定价,别说寻常人家,便是一般达官显贵,也得掂量着开销。
“家主有所不知,这茶可不止是茶。”
唐明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神秘,“这长安红茶饮下后,能提神壮气,筋骨舒展,只觉整个人精神焕发。更有传言说,常饮此茶,可登临仙境,与神人共舞啊。”
唐秋水挑了挑眉。
这般夸张的说辞,她素来只当戏言。
可这茶价确实贵得离谱,再加上唐明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倒让她生出几分探究的兴致。
唐秋水将温热的茶盏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茶汤刚触舌尖,她瞳孔骤缩,猛地偏头,将茶水尽数吐在地上,五官瞬间皱成一团。
唐明被她这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问道:“家主,这是何故啊?!”
“呸呸呸!”
唐秋水连啐几口,直到嘴里那股怪异味道淡了些,才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指着茶盏,满脸嫌恶,“你管这东西叫茶?”
这一下,把唐明给问蒙了。
他捋着胡须,满脸困惑地拿起另一盏茶轻抿一口,眉头微蹙:“这、并无不妥啊!老夫知晓家主口味清淡,未放细盐,只加了少许糖调味。”
“……。”
唐秋水脸色沉了下来,“与盐糖无关,是这茶本身有问题。”
“茶?”唐明面露不解。
唐秋水话锋一转:“你说这茶连公主圣人都在饮用,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唐明面露惊疑,“若有问题,怎会传到圣人御前,还能卖到这般价钱。”
唐秋水沉默下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眸中思绪翻涌。
片刻后,她指着案上剩下的半块茶饼,语气凝重:“明叔,即刻传令下去,唐氏全族上下,一律禁止饮用此茶。若有私自购买、藏匿者,直接从族籍中除名。”
“竟严重到这般地步?”唐明大惊。
“这东西成分复杂,绝非善类,唐氏不能掺和。”唐秋水沉声道。“你再派人去联络丐帮的兄弟,打听打听这茶打来路。”
“明白!老夫这就去办!”
唐明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可刚迈出两步,又顿住脚步,退回来压低声音,一脸探究,“老夫斗胆一问,这茶里头——”
唐秋水抬眸看他,“您还是别打听了,我怕您这岁数受不住。”
唐明一甩袖子,叹道:“哎,老夫精明一辈子,没想到,哎!”
唐秋水望着他愤愤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收敛神色,指尖捻起茶罗中一点未煮的茶末,凑到鼻下细嗅。
未煮过的茶末,那股异香愈发清晰,更让她确信,那是冥罗草的味道。
难怪会说什么能和仙人共舞,分明是过量摄入后产生了幻觉,更何况冥罗草不仅能引人致幻,更会令人成瘾,早已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禁物。
这长安城,还真是藏龙卧虎。
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当众行凶杀人,还有人敢堂而皇之用禁物炮制名茶,荼毒达官显贵。
这种事,金吾卫难道不知情?
……等等,金吾卫?
唐秋水忽然念及这个名号,思绪骤然一滞。
她弹掉指尖残留,转身快步走向后院酒窖,随意拎起两坛陈年佳酿,足尖一点,身形如燕般跃上房檐,只留下一道残影,便消失在院墙外。
“家——主?”
筱竹端着食盘匆匆赶回正厅,可厅中早已空无一人,只剩那盏尚有余温的白玉茶盏,孤零零地摆在案上。
她瞬间呆愣在原地,“这人都去哪了?不用午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