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始学习水之呼吸,又过去了约半个月。全集中·常中的维持,已从刻意的苦修,渐渐化作呼吸间自然的底律,虽然离“常中”的境界尚有距离,但已能支撑她在高强度训练中保持更清明的头脑和更绵长的体力。
这天傍晚,训练并未在日落后结束。富冈义勇少见地主动开口:“今晚,有巡逻任务。你跟我去。”
不是询问,是通知。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速。实战……终于要来了吗?
目的地是镇外一片因旅人偶尔失踪而传闻有鬼出没的密林边缘,任务等级很低,通常只是确认情况,或清除可能存在的弱小鬼怪。夜色如墨,林间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味。富冈走在前面,步伐无声,只有羽织下摆极轻地拂过草叶。我紧跟其后,全集中呼吸法下意识地运转,将感官提升到极限。
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黑暗中,各种“气场”如同水中的波纹般向我涌来:富冈身上是一贯的、深潭般平静中带着锐利警戒的“气息”;林中夜行动物的警惕与灵动;草木沉寂的生机;以及……一缕极其淡薄、却与周围自然格格不入的、粘稠而阴冷的“异味”。
“左前方,约三百步。”我压低声音,几乎脱口而出,“有‘不对劲’的东西。”
富冈脚步未停,只是侧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跟着。”
我们悄然靠近。很快,借助月光,看到了目标——两只皮肤灰败、眼神浑浊的鬼,正在啃食一头不幸的野鹿,血腥味弥漫。是最低等的鬼,但獠牙和利爪依然闪着寒光。
“右边那只,你来。”富冈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分配训练任务,“水之呼吸,贰之型·水车。记住,脖颈是唯一要害。”
没有更多指导。他身影一晃,已如无声的流水般袭向左边的鬼,甚至未给其反应的时间,刀光一闪,头颅已滚落。
压力瞬间全部压在我身上。右边的鬼被同伴的死亡惊动,嘶吼着朝我扑来!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那狰狞的面孔和嗜杀的气场让我的胃部一阵抽搐,训练了千百遍的姿势几乎因本能的恐惧而僵硬。
不能退!
我猛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灌入肺腑,瞬间压下了翻腾的恐惧。脑海中浮现富冈演示过无数次的动作——水车
“全集中,水之呼吸!”
我踏步前冲,并非直线,而是流畅的弧线。日轮刀划出清冽的弧光,仿佛夜色中荡开一轮水波。锵!利爪与刀锋相撞,火星四溅。鬼的力量很大,震得我手臂发麻,但水车之型巧妙地偏转了它的猛扑,并在我旋身之际,刀光回旋,斩向它的侧颈!
然而,鬼的反应也不慢,畸形的手臂格挡而来。第一次斩击,只深深切入其臂膀,黑色的污血溅出。
“节奏。”富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甚至没有看我这边,仿佛在处理尘埃,“呼吸不要乱。你的感知,用在预判上。”
他的话如同冰水淋头。我瞬间清明。是的,我能“感觉”到!在鬼因受伤而愤怒、气场变得更加狂暴紊乱的瞬间,我能隐约捕捉到它下一次扑击的意图方向——并非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恶意的“流向”!
不再依赖纯粹的视觉。我调整呼吸,让水之呼吸的韵律在体内加速流淌。当下一次扑击来临,我并非硬接,而是如同溪流避开礁石,以一个更小、更精准的侧步滑开,同时刀锋顺着感知到的“气流”薄弱处递出——水之呼吸,壹之型·水面斩
一道笔直而迅疾的斩击!
刀光平滑地掠过,几乎没有遇到实质的阻碍。鬼扑击的动作僵住,丑陋的头颅缓缓斜滑、坠落,身体化为飞灰。
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手中的日轮刀还在嗡鸣。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颤栗。我做到了……用呼吸法,用剑型,靠自己斩杀了鬼。而且,在刚才那一瞬间,将那种对“气场”和“意图”的模糊感知,融入到了呼吸与剑技的节奏之中,让闪避和攻击都变得异常流畅高效。
富冈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侧。他没有去看消散的鬼,而是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从我握刀依然稳定却微微颤抖的手,看到我因全力维持呼吸法而格外清亮的眼睛。
“……很好。”片刻后,他开口。依旧是简单的评价,但在这个弥漫着血腥和战斗余韵的夜色里,这两个字却有着不同于训练场的分量。
“你对‘波动’的感知,很强。”他继续道,用了一个词——“波动”,来形容我所感知的那些气场与意图。“这天赋,罕见。水之呼吸讲究顺应与流动,你的感知,能让‘顺应’变得更早,‘流动’变得更准。”
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而且是在直接肯定我的某种独特资质。夜风吹过林间,带着凉意,但我却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不要依赖它去‘模拟’鬼的动作。刚才你旋身斩击时,脚尖的发力方式,有一瞬间偏离了水之呼吸的步法基础,更像是在模仿鬼的突进。”
我心中猛地一震。我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细微变形,竟被他一眼看穿。那不是有意的,或许只是身体在感知到鬼的“流动”后,一种本能的效率化调整?但这种调整,隐约游走在人与非人发力习惯的边缘。
“你的‘水’,要流淌在自己的河道里。”他看着我,深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近乎纯黑,“看清敌人的‘流’,是为了更好地引导和斩断,而不是被同化。记住这一点。”
引导,而非同化。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猛地落入我的心田。我隐约触碰到了什么——关于如何运用自己这份异常敏锐的感知天赋,关于未来呼吸法可能的方向……
“是,老师。”我收刀入鞘,郑重地回答。这一次,“老师”二字喊出,少了最初的生疏和无奈,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认可。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任务完成,回去。”
跟在他身后,穿过逐渐平复下来的山林,我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最后那一记顺“流”而出的水面斩击,以及富冈那番关于“波动”、“引导”和“河道”的话。
水之呼吸是强大的基石,但我开始感觉到,我体内流动的“水”,或许最终需要找到一条独一无二的、能容纳我全部感知与生命的河道。
而今晚,在初刃染血、月光清冷的林间,这条河道的第一块基石,似乎已被悄然奠定。我与富冈义勇之间,那层单纯的教导与被教导的关系,也因这番实战后的点拨,而沉入更深的、关乎道路与本质的层面。
跟在富冈义勇身后踏上归途,林间的压抑感逐渐散去,但战斗的余韵仍在我血液中低鸣。月光将他的背影拉长,那深蓝色的羽织在夜色中仿佛一片移动的静海。不同于训练后筋疲力尽的麻木,此刻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感官仍处于全集中呼吸法带来的微亢状态,周围草木的呼吸、夜风的轨迹、甚至富冈那平稳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都化为清晰的“波动”映入感知。
“刚才……”我忍不住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您说我的感知很强。这种对‘波动’的感觉,在队里常见吗?”
富冈的步伐未有停顿,但回答得很快:“不常见。精确预判攻击意图,是经验与直觉的结合。你的,更像是一种……固有的敏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像能直接看到水下的暗流。”
水下的暗流……这个比喻让我心中一动。我所感知的那些情绪、气息、意图,的确如同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复杂涌动。
“那这份‘敏锐’,该如何更好地运用在水之呼吸中?仅仅是预判吗?”我追问。实战中那种顺“流”而斩的流畅感令我着迷,也让我困惑。
这一次,他沉默了片刻。我们已经走出密林,踏上了回镇的小径。月光毫无遮挡地洒下,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清辉。
“水之呼吸,形态可变,核心不变。”他缓缓说道,语气是少有的、近乎教学的耐心,“核心是‘流动’与‘适应’。你的感知,能让你更早‘看见’需要适应的‘变化’,从而让‘流动’更顺畅,甚至……引导变化。”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但记住,呼吸法的‘型’,是千锤百炼的‘最优河道’。偏离它,短期内或许能凭借天赋获得奇效,”他话锋一转,回到了之前的警告,“长期来看,会失去根基,甚至被‘暗流’带走。你要做的,是加深对‘型’的理解,直到你的‘河道’足够宽阔坚固,自然能容纳你看到的‘暗流’,并将其化为己用。”
引导变化,拓宽河道,化为己用。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剑术指导,而是触及了呼吸法修行乃至个人道路的深层哲理。我仿佛看见一条隐约的道路在眼前展开——不是抛弃水之呼吸,而是以它那包容而坚韧的“流水”为根基,将我独有的、能洞察生命暗流的感知力,融汇其中,最终形成属于我自己的、更为浩瀚的“流”。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低声说,心中翻涌着感激与明悟。这份点拨,远比单纯教会我一个型要珍贵得多。
“嗯。”他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但那份沉默,已不再是训练场上的冰冷距离,而是一种认可的、近乎并肩的宁静。
回到蝶屋时,已近深夜。本以为大家都已休息,却见诊疗室的纸门透出暖光,隐约传来低语。
“我们回来了。”富冈在廊下通报。
纸门拉开,蝴蝶忍探出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但紫藤花色的眼眸敏锐地在我和富冈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看到我虽疲惫却眼神发亮、且身上带着极淡的夜露与尘土气息时,笑意加深了些。
“看来是经历了一个颇有收获的夜晚呢,义勇先生,铃。”她侧身让我们进去,“姐姐正好在检查一批新到的药材,泡了安神茶,要一起吗?”
屋内,蝴蝶香奈惠正跪坐在矮几前,小心地分拣着晒干的草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药草香和淡淡的茶香。她抬起头,笑容比妹妹更加柔和宽广,仿佛能驱散一切夜寒。
“欢迎回来。辛苦了,铃。”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份温暖中带着洞悉的清澈,“第一次实战的感觉,如何?”
在她们姐妹面前,尤其是在香奈惠小姐那包容如春阳的气场中,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下来。我接过忍递来的热茶,捧着杯子,将今晚的经历简单讲述,略去了具体的战斗细节,但提到了自己对“波动”感知在战斗中的运用,以及富冈老师的点拨。
“能感知到‘气’的流动吗?”香奈惠微微睁大眼睛,流露出纯粹的欣赏,“这是非常珍贵的天赋呢。忍,你看,就像有些人对药物的气息特别敏锐一样。”
蝴蝶忍点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研究般的兴趣:“确实。这种感知力如果运用得当,不仅在战斗中,在侦查、追踪,甚至判断对手状态上都会有极大优势。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医者的严谨,“过度依赖或过度激发这种感知,可能会对精神造成负担。铃,如果你感到任何异常的疲惫、眩晕,或者情绪被感知到的‘波动’过度影响,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谢谢忍小姐关心。”我认真点头。她们的话语让我感到自己这份天赋并非异类,而是被理解和关怀着的。
“义勇先生,”香奈惠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富冈,笑意盈盈,“看来您找到了一位非常特别的继子呢。这份指引的责任,也格外重大哦。”
富冈义勇端起茶杯,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在暖黄的灯光下,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似乎也柔和了少许。
这一刻,坐在蝶屋温暖的斗室中,身侧是严厉却指引道路的老师,面前是温柔而智慧的医师姐妹,手中捧着安神的茶。窗外月色宁静,与方才林间的腥风恍如隔世。我清晰地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波动”——战斗的激烈锐利,与此刻的平和温暖——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生,或许不仅仅是活着,更是感受、经历、连接这世间万象的“波动”,无论其是疾是徐,是刚是柔。
这个念头悄然滋生,与我体内平稳运转的水之呼吸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艰险,但今夜,我不仅斩出了作为剑士的第一刀,更在月光、刀锋、茶香与智者之言中,触碰到了那份独属于我的、“生”之呼吸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