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走后，三妮的日子更像被霜打过的庄稼，蔫蔫的，透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寒气。
她照旧每天往返于李家洼和张家屯之间，只是肩上的担子，少了给妈抓药的分量，却多了一层沉甸甸的愧疚——对婆家的愧疚。
张大山的话愈发少了。每天下地回来，他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映着他黝黑的脸。以前他还会帮三妮烧火、喂猪，如今却连眼皮都懒得抬。婆婆的刻薄话，更是成了家常便饭。三妮给李家洼带去一筐红薯，婆婆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半晌：“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你是泼出去的水还往娘家带盆！这红薯是张家屯的地长的，凭什么给你那两个吃闲饭的弟弟？”
三妮低着头，攥着衣角，指甲嵌进掌心，却一声不吭。她知道，婆婆说的是实话。两个弟弟还在读初中，爹身子垮了，二姐带着孩子守着娘家的破瓦房，家里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张强和小花渐渐长大了。张强五岁，小花三岁，正是缠人的年纪。三妮下地干活，就把他们锁在家里，或者带到地头，让他们在田埂上玩泥巴。张强从小就体弱，三天两头咳嗽，小脸蜡黄蜡黄的，像个没熟透的柿子。三妮想带他去看医生，婆婆却拦着：“小孩子咳两声算什么？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熬熬就过去了。”
三妮咬咬牙，还是从糊纸盒的钱里抠出五毛钱，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抓了几副草药。黑乎乎的药汤，张强喝得直哭，三妮哄着他：“强娃乖，喝了药就不咳了，就能像别的娃一样跑着玩了。”
可张强的病，终究是熬成了顽疾。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鹅毛大雪飘了三天三夜，把张家屯的房顶、田地都盖得严严实实。天冷得邪乎，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碴子。张强的咳嗽突然加重，咳得撕心裂肺，半夜里喘不上气，小脸憋得发紫。
三妮吓得魂都飞了，抱着张强就往赤脚医生家跑。雪地里路滑，她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在冰碴上，钻心地疼。可她顾不上疼，抱着张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赤脚医生给张强打了针，开了药，却摇着头叹气：“这孩子底子太薄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还是去县医院看看吧，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去县医院，要花钱。三妮兜里，只有糊纸盒攒下的三块多钱。
她跪在婆婆面前，磕着头：“妈，求求你，救救强娃吧，救救我的强娃吧！”
婆婆坐在炕头上，嗑着瓜子，眼皮都没抬：“救？拿什么救？家里的钱，都被你贴补娘家了！一个赔钱货，一个病秧子，我们张家屯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张大山站在一旁，闷着头，一言不发。烟锅子掉在地上，火星溅在他的裤腿上，他也没察觉。
三妮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到了冰窖里。她知道，婆婆是不会拿钱的。她咬着牙，爬起来，抱着张强往李家洼跑。她去求爹，去求二姐，可家里的光景，比张家屯也好不到哪里去。爹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妈走后剩下的几块钱，塞到她手里：“三妮，爹没用，爹对不起你，对不起强娃……”
二姐红着眼睛，把给孩子扯布做衣服的钱，全给了她。
三妮攥着那点钱，抱着张强，跌跌撞撞地往县医院赶。她拦不到车，只能一步一步地走。雪地里，她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一条扯不断的线。
可终究是晚了。
走到半路，张强在她怀里，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三妮的脚步，僵在了雪地里。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看着他蜡黄的小脸，看着他微微睁着的眼睛，像一尊小小的、冰冷的雕塑。
雪，还在飘。雪花落在张强的脸上，落在三妮的脸上，冰凉刺骨。
三妮抱着张强，坐在雪地里，一声不吭。她没有哭，只是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像被风吹灭的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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