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走了。
小小的棺材,是张大山找人钉的,用的是村口的一棵老槐树的边角料。下葬那天,没有哭声,只有风呜咽着,刮过光秃秃的树梢。
三妮抱着小花,站在张强的坟前,看着那堆新土,看着插在坟头的一根小木棍,上面系着张强最喜欢的那个布老虎。那是她用碎布头,一针一线缝的,缝了一个晚上。
小花还小,不懂什么是死。她扯着三妮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娘,哥哥去哪里了?哥哥是不是躲起来了?小花想哥哥了。”
三妮蹲下身,抱着小花,终于哭出了声。哭声压抑而绝望,像被堵住的河流,在胸腔里冲撞、翻腾,却只能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张强走后,张家屯的日子,更冷清了。
婆婆看她的眼神,越发嫌恶。饭桌上,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三妮只能端着一碗玉米糊糊,蹲在灶台边,一口一口地咽。她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风一吹,仿佛就要倒了。
张大山对她,更是形同陌路。晚上,他睡在炕的另一头,背对着她,鼾声如雷。三妮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想着张强,想着他咳嗽的样子,想着他喊“娘”的声音,想着他手里的布老虎。
她常常坐在张家屯的河边,坐在柳树下,看着河水悠悠地流。春天来了,柳树抽出了新芽,嫩黄嫩黄的,像张强的小脸。她伸出手,摸着柳树枝条,喃喃自语:“强娃,娘对不起你,娘没用,娘没能救你……”
小花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小花身上。她怕小花生病,怕小花饿着,怕小花受委屈。她宁愿自己不吃,也要把窝头掰给小花;宁愿自己冻着,也要把衣服给小花裹得严严实实。
小花很乖,不像张强那样体弱。她跟着三妮下地,跟着三妮糊纸盒,小小的手,学着三妮的样子,笨拙地折着纸盒。她会奶声奶气地说:“娘,小花帮你,小花长大了,挣钱给娘花。”
三妮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是暖的。
日子依旧很苦。两个弟弟读完初中,没考上高中,回了李家洼,跟着爹种地。二姐改嫁了,嫁了个邻村的铁匠,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爹的身子,好了些,偶尔会拄着拐杖,走十公里的路,来看三妮和小花。他会从怀里摸出一个烤红薯,塞给小花,看着小花狼吞虎咽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
婆婆的刻薄话,渐渐少了。或许是看三妮实在可怜,或许是怕再遭什么报应。她偶尔会给三妮留一碗热饭,会帮着照看小花。
张大山,也变了些。他不再整天抽烟叹气,下地回来,会帮三妮挑水,会帮着喂猪。晚上,他会看着小花睡着的样子,沉默半晌,然后对三妮说:“地里的活,别太累了。”
三妮点点头,嗯了一声。
夜深了,三妮坐在煤油灯下,糊着纸盒。小花睡在她身边,呼吸均匀。三妮看着小花的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力量。
她想起李家洼的小柳树,想起张家屯的柳树林,想起那些星星,那些晚风。
她想起妈说过的话:“日子再苦,也得过下去。只要人在,就有盼头。”
三妮拿起一个纸盒,小心翼翼地糊着。煤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映着她手上的茧子,映着她眼底的,一点点重新燃起的光。
窗外,柳树枝条轻轻晃着。风里,带着柳树叶的清香。
云边的星河,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