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上二年级那年,李家洼的两个弟弟,跟着邻村的建筑队去了城里打工。临走前,两个半大的小子,红着脸给三妮塞了二十块钱。“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二闷声说,老三挠着头,补充道:“姐,以后我们挣钱了,给你和小花买好吃的。”
三妮攥着那两张崭新的十元票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两个弟弟壮实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抢窝头的样子,想起他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爹的身子越来越差,却还是坚持着,每个月拄着拐杖来一次张家屯。他不再说“对不起”,只是坐在柳树下,看着小花写作业,看着三妮忙前忙后,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慰。
张大山在弟弟的介绍下,也去了城里干活。他力气大,肯吃苦,一个月能挣不少钱。他每个月都按时把钱寄回来,信里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认真:“三妮,别太累,钱够花。小花的学费,别省着。”
婆婆彻底变了性子。她主动揽下了喂猪、做饭的活,不让三妮再操心家里的事。她会把张大山寄回来的钱,小心翼翼地存进一个铁盒子里,每天都要数一遍。她会跟村里的老太太炫耀:“俺家三妮,是个好媳妇。俺家小花,是个好娃。”
三妮的日子,终于松了口气。她不用再熬夜糊纸盒,不用再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她每天送小花上学后,就去地里侍弄庄稼,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河边的柳树下,看着河水悠悠地流。
她会想起大姐。大姐的腿好了,木匠生意做得红火,每年都会带着孩子来看她。她会想起二姐,二姐的铁匠丈夫对她很好,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会想起妈,想起妈手里的糖纸,想起妈说的“日子再苦,也得过下去”。
她还会想起张强。想起那个冬天,雪地里冰冷的小身子,想起那个布老虎。只是,再想起时,心里的疼,已经淡了许多,只剩下一丝浅浅的怀念。
小花十五岁那年,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是张家屯这么多年,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女孩子。
送小花去县城的那天,张大山特意从城里赶回来,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三妮给小花收拾了行李,里面有新做的被褥,有攒了很久的零花钱,还有那个皱巴巴的糖纸——三妮一直留着它。
小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三妮的胳膊,哭着说:“娘,我舍不得你。”
三妮摸着女儿的头发,笑着说:“傻丫头,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张大山蹬着自行车,越走越远。三妮站在村口的柳树下,看着女儿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缓缓转过身。
风里,带着柳树叶的清香。河水潺潺,柳树依依,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着。
这些年,李家洼的那棵小柳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三妮回去看过一次,它就站在河边,枝繁叶茂,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三妮的头发,也白了不少。手心的茧子,一层叠一层,像是刻着这些年的苦与甜。她不再是那个瘦小的、眼里满是迷茫的小姑娘了。岁月磨去了她的棱角,却给了她一副能扛起一切的脊梁。
傍晚,三妮又来到了张家屯的河边。她坐在青石板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看着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小花会考上大学的,她想。会去很远的地方,会看到比星星更亮的灯火。
张大山从城里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布包。他走到三妮身边,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块水果糖——和当年大姐塞给三妮的那块,一模一样。
“给你。” 张大山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三妮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那些星星,亮得耀眼,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她想起小时候,坐在小柳树下,数星星的样子。想起那些苦日子,那些眼泪,那些咬牙坚持的时光。
原来,云边的星河,从来没有消失过。它藏在柳树枝条里,藏在女儿的笑眼里,藏在每一个平凡的、热气腾腾的日子里。
河水悠悠,晚风习习。柳树枝条轻轻晃着,像是在说,日子还长,未来可期。